太阳,是个很特殊的事象。
在艾伊两世的人生中,他对“太阳”有着极为复杂和矛盾的认知——前世,太阳是“久恒永固”之物,无论是对大地还是人类而言,阳光都是“能”的源头,“动”的始因……它是比“常识”更加常恒的物相,是决绝不变的底色。
而在巢世界,过往的“常理”成为一种“怀疑”,认知被那层漆黑穹顶圈禁在臃肿的巢穴。
即使有着先进的技术,有着通向顶点的伟大之术,但对于世界的认识论却没有丝毫的普及与发展——只有神秘学者垄断着“真实”,他们通晓密闻,传递记忆,剖析历史,攀登神秘……
至于那些基数更加庞大的普通人……
艾伊刚穿越的时候问起过,并惊奇的发现:他们的世界观中没有太阳;他们只在零碎辉光的循环中理解时节之变,却早已遗忘太阳的光与形,连脚下的大地是圆是平都一无所知。
或许这种情况只发生在下城,但巢某种程度上依然复现了“天圆地方,苍穹为盖”的朴素。
不过,艾伊又抬着脑袋仔细想了想,无奈的发现一个事实:其实……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脚下到底是不是一颗正常的“星球”——毕竟身处这样一个唯心的巢世界,连太阳本身也曾是司握着礼法与准则的司辰,独立且唯一的伟大主体,而非死板僵硬的客观自然之物。
这种完全割裂的感官,或许可以形容成……
遭受遗忘的常理。
也只有这样诡异且矛盾的描述……可以囊括艾伊此刻的感受,在这种撕裂,混淆,浑浊的认知中,艾伊对骄阳的印象如下:
——祂可以是裂开的,可以是溶解的,可以沉没在红池里,可以摆放在分食的宴席上……
可唯独不应该悬挂于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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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这个时代名为正午。”
艾伊心道。
门扉在把任务作为引导发给他之后,就已经失去了反馈——这样一来,艾伊甚至不知道自己当前探索的进度,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只能等到结束之后的结算。
但至少有了个范围。
“不是正午……就是更早,或许是还要在正午之前的时代。”
艾伊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那轮骄阳上移开,控止住颤栗的瞳仁,努力恢复平静。
坏鸟,这是给我丢哪来了!
这下真不是国内了……
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艾伊犹豫片刻,还是向一旁的亚伯兰轻声道:“虽然这样问会很唐突,但我还是想知道……现在是什么年代?”
这句话显然太过古怪,“罗得”肯定问不出这种问题,所以艾伊决定开个挂,稍微省略一些交涉过程,skip一下剧情。
「诱导术」
腹间红液涌动,伸出的薄翅微微轻振,亚伯兰的眸光很快失去焦距,语气毫无起伏的开口道:“现在……尼尔维亚历1094年,荣光世纪的起始,伊苏迈入工业开拓的第一个百年,这是辉煌重启的时代,蛮荒褪去的时代……”
亚伯兰,不愧是从城里来的青年,听他说话的腔调就是个文化人,逐渐眉飞色舞的神态传达着他内心深处的自豪:
“杠杆、锅炉与机械的伟力将飞跃的契约放置在时代的足下,无论是极尽奢靡的新敦灵,还是过去的光辉航线,都已焕然一新……我们建立在岛屿与新大陆的城邦如熟透的果实,化作伊苏生长在外陆的心脏,传播着我们的伟业……学者们点燃了蒸汽的荣光,工厂里开出铁与钢的列车与泊轮,它们将伴随伊苏两侧,共同驶向那片流淌着奶与蜜膏的应许之地——”
…听起来,确实是一个新生的工业文明。
艾伊一边深入揣摩着同行者的人设,一边剖析他话里的信息。
尼什么亚的年历名称,听起来……用的是伊苏本地的纪年法,而非任务里提到的“时代真名”。
至于这个国度,“伊苏”,似乎正饕餮享用着时代迈进的硕果,从亚伯兰的态度来看——吃饱发展红利的伊苏公民,对自己的家园高度认同,对身份无比骄傲。
不过……
艾伊又打量起四周——眼前一望无际的农田与工业化可沾不上边,充满了土生土长的旷野气息。
高速发展的时代也不是处处辉煌,世界这么大,总有荣光也无法触碰到的边边角角——当“对内改造的收益效率远不如对外开拓”,就会有一部分陈旧之物成为累赘,无法跟上前进的轨道,化作国度的腔中息肉。
比如不远处的那座村庄。
距离锈村已经越来越近,从亚伯兰身上也很难扒出更多信息,艾伊默默停止了诱导,然后在正式开启主线之前,检查一边自身现况。
——作为历史的参与者,扮演着“罗得”,他只要张口,就能很轻松的叙述出自己想传达的意思,又能够直接听懂当地人的语言。
罗得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人。
又按了按自己胳膊上的腱子肉,艾伊得出这样的结论。
然后是随身物品,他依次摸到了背包里的一些手记,是罗得带来做记录的薄本……然后是腰袋上挂着一把薄若无形的匕首,一柄轻若无物手枪。
这是入梦前特意带在身上的短匕和静谧,它们也跟进来了。
还有。
艾伊抬起右手,看到中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果不其然,环也在。
诶……
艾伊若有所思——
准则没被禁用,装备也全,可能遭遇的事件还都没有神秘力量的参与……
这怎么输啊?
艾伊觉得稳了。
所以,这就是游戏里所谓的“观影难度”,让自己放开手脚大胆浪的意思。
只管持续前进。
.
步行了十几分钟,当又经过一个拐角,那些半身等高的稻穗终于将遮挡住的视角释放,身前茂密的杂草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的倾斜,直到一条模糊的道路出现在脚下。
踏行过的足迹愈发繁复杂乱,终于出现人类频繁活动的痕迹,两人或许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直到此刻才慢慢汇行到“锈村”的主道。
路途开始变得宽敞,开始有车轱印子出现在潮湿的泥坑,各种动物的嘶鸣此起彼伏的从远方响起。
-这里给人的既视感……像是十五世纪末的欧陆,对比刚才亚伯兰口中描绘的工业文明,像是隔距着一整个时代。
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亚伯兰拽着艾伊躲到路边,下一秒,马车从两人身侧驶过,后面的货箱铺了一层似乎是生皮的硬毛毯,阻挡着阳光,隐隐露出底下被晒干,表面凝固着血渍和油脂的动物皮毛。还有特地分出来的一块空间,堆放着粗麦面包,盐渍肉,还有干鱼货和小袋装的香料。
坐在前面的无面商人举手表示谢意,又似乎注意到两人不寻常的打扮,稍微放慢了一点速度。
“客人?”他指指艾伊和亚伯兰,一字一顿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伊苏官方语里带着很重的口音,只能勉强听懂,“欢迎,客人。”
他现在应该是笑着的,可惜艾伊看不出来无脸人的表情,只能参考亚伯兰的反应回以善意。
“就这条路,直走,很快能到,大家会很高兴,我们都喜欢客人……”
又给两人指完路,这个好心的大叔才挥着鞭子离开。
等到人家走远,艾伊摇晃着脑袋假装感叹:“这里的村民,看起来很友善嘛…不像会是坏人。”
“还是得小心。”亚伯兰轻叹一声,闷闷的回道,“前段时间的深野……突然冒出来好几个邪教,那些家伙都是会吃人的疯子,虽然经历了清剿,但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漏网之鱼藏身在村子里。”
“嗯……”
-我巴不得有人来找麻烦。
心里和嘴上答应的不同,艾伊默默点了点头,脚下的步伐渐渐放慢,他看到有一团雪白的群落出现在视野尽头,正在以缓慢却也坚定的速度朝这里移动——那是一群羊。
羊这种动物,周围一定会跟着牧羊人,艾伊很快看到一个人影站在距离羊群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在辽阔天空与绿地的中央。
艾伊拍了拍亚伯兰的肩膀,提醒他别发呆,然后继续慢步向前。
两方行动的速度很接近,所以当两人走到道路中途,羊群也正好经过这里,拥挤着走向另一片草场——艾伊本想止步等待,突然听见仿佛来自世界尽头的清脆铃响,微风伴轻响铃拂过,裹起一团蔓延到远方的绿浪。
有咏唱声紧跟着:
NeMeeAhSeh--D,
KaiTeeTulEhSeeNaSah-Men,
NeEe-BeeSwurTeEe--BehSaiTe.
.
柔软的,少女的声音,无法理解的语言,但艾伊还是被那道声音里包裹着的慈悲吸引,直到一个身影摇晃着手中悬挂着银铃的手杖,用好像跳舞的轻盈步伐走到两人面前。
牧羊人……身披着与秋日枯草相似色彩的长袍,沾着草屑与修补的痕迹,她头上带着兜帽,绿灰色的腰带上挂有剔骨刀与号角。
牧羊人一步步朝这里走来,脚上是暖白色的高筒皮靴,步伐轻的好像幼小的羊羔踩着云朵。
艾伊歪了歪脑袋,少女比他在远处看到时的更加娇小——顶多比自己的本体高一点点。
她从长长的袖管尽头伸出一只细瘦的手,轻轻捏住那根高出她两个头的牧杖,在初见时的咏叹调结束之后,她陷入沉默,只是一遍又一遍轻摇着手杖。
“请问……”艾伊被这一幕搞的有点发懵,刚想开口发问,又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从低矮的乡间渠道里,铃声唤来一条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它很快奔窜到牧羊人面前,做出守护的姿态,空荡荡的一张狗脸应该是警戒的神态。
但艾伊才不管这么多,就地蹲下就开始撸狗:“哎呀哎呀……这是边牧吗?我可喜欢边牧了……”
直到亚伯兰一脸尴尬的把他从地上拖起来,除了艾伊之外的两人一狗现在都陷入了更诡异的沉默。
只能亚伯兰出声解围:“抱歉,我的同伴脑子不太正常,我们……他是从敦灵来的旅人,而我来这里探亲,如果给你添麻烦了,很抱歉。”
如果不是被艾伊缠上了,他也想装作自己不认识对方。
牧羊人并没有生气,依然宁静如初,她轻声道,是如羊儿吃草一样柔软平稳的声线:“来自远方的旅客,无需在意我,我只是行于上主的道路,为你们祈求行徒的平安……”
她轻轻将牧杖指地三次,通用语标准而优雅:
“请让我为旅人指引方向——你们踏行着羔羊走过的道路,留下洁白羊毛的路已经被洗净苦难,你们的前方已是安乐与宁静……”
“……”
艾伊实在找不到时机开口,终于是在牧羊人完结祈祷,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插入:“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气质非凡的牧羊人,不应该是连容貌都没有的npc。
牧羊人停下脚步,虽然脸被藏在兜帽下,但艾伊好像还是能从她周身轻欢的气氛中,感知到她的微笑:“乐意至极。”
她摘下兜帽。
如羊儿般柔软的少女有着比羊毛更洁白的脸庞,没有刻意打理过,随意披散着的暖白色长发仿佛为她头顶晕染着一圈天使般的光环;她的眼睛是金红色,与气质截然不同的金红,似将升或是未落的日轮,将内敛的色彩藏匿于海洋般深远的眸中。
微风拂过牧羊人宽大的长袍,隐隐透出她过於纤瘦,给人带来贫寒印象的身材。
她的笑脸比羊绒还要让人温暖:“牧羊人的名字已许给上主,放牧于青草地与碧蓝天之中,但若旅行的客人希望知道牧者的名,也许上主也会感到欣悦……”
她说:“我叫安妲。”
“艾……罗得。”艾伊怔怔以自己的名字作为应答,他感到抽离的知觉——眼前这个柔软纤弱的少女,她从摘下兜帽的那一刻起便夺回了容貌。
甚至说,并不是“夺回”……她此前只是将脸藏在兜帽的阴影下,只是没有露出——安妲不需要艾伊来记忆她的名字,她是自己名字的主人。
未被铭刻的残响中,出了一个例外——
-安妲。
艾伊隐隐间有了几个猜测,但在缺少重要信息的情况下都无法证实……
他只好先告别了牧羊人,在安妲与她那条名为“小狼”的牧羊犬的目光下,慢慢朝锈村继续前行。
不急,或许很快就会再见面——
身后,悠远的祷辞在空天回荡。
-牧者与羊群,我与你……
-牧者是上主的袍,牧者把羊羔抱在怀里,乳养受伤的幼崽。
-甚愿宁静的山谷中,深邃的田野里,肥沃的草原上,有羊在悠闲吃草。
-你是神的羔羊,膏白的皮毛比鹅羽更轻盈,比冰雪更纯净——
她的如羊儿温柔的声音,是来自高天的咏叹调,晦涩却充满美感的语调即使让人难以理解,却又凭空诞生圣洁:
-我们牧养羔羊,因为羔羊纯净洁白,包裹我们的罪孽,羊的胰脏制成白皂,清洗我们的受染的身体——
-当羊被欺压,在受苦的时候无言,直到受戮。
-当羔羊被牵到宰杀之地,我捂住耳。
-当无言的沉默与我共行。
-我翻开任何赞美苦难者的书,总从书页里抖落出雪白的,一尘不染的羊毛。
-呀!你的名在生命册上纯净。
-呀——羔羊的名字圣质洁白……
“叮铃铃……”
有着金红色眼眸的牧羊人,摇晃着铃杖,牧养着羔羊,往天空的尽头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