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真是倒霉透顶。
康纳此刻的心情很糟糕,回想起自己似乎一直不太顺利的前半段人生,不由叹了口气。
-每次排污总会发生一些怪事——远郊的混乱与无序在这几日里堪称疯狂,即使作为一个小人物,康纳也能看出潮汐之下的汹涌暗流。
这几个月,到处都在洗牌,各个派系都跟掉了脑袋的苍蝇一样躁动,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铺天盖地:
先是绞杀党宣布他们的“猎头”之位暂时空缺,再是鹰角巷的“魁首”被传出死讯。一下子两家巨头失去掌门人,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要忙于内乱,众派系口头签署的“远郊盟约”彻底没人管了。
太乱了,到处都在发生暴动,尤其是那些暗巷里的工坊主,已经彻底疯狂,拼了命的试图将更多“轨道控制权”揽到自己手里——那玩意可是远郊的命脉!
看来是有人不甘于现在的格局,想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动荡。
现在,远郊最主要的几个运输总站每天都在爆发火并,人死了不知道多少——“秃鹫”,也就是“捡尸人”,变成了远郊近期的大热职业,所有人都开始想办法去舔别人尸体,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第三产业直接崩盘。
让本来就操蛋的日子真没法过了。
康纳有一种很难用语言解释的感受: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好像有什么庞大无形之物突然在远郊死去,看不见的巨兽开始腐烂,在这股若隐若现的臭味里,食腐动物们被吸引而来,疯狂的抢占与吞吃无形之物的尸骸。
当然,他的大部分朋友都理解不了这种感觉,他们都觉得康纳疯了。
到底是谁疯了……
这一次…异变的规模或许没有前几场来的大,但是对康纳来说更加危险——前面的大事件与他扯不上关系,但今天,他是亲身撞见了基金会的探员。
见鬼!那种人物怎么会来找一家小酒吧的麻烦?
康纳缩在仓库最靠里的墙角,强装镇定,静静观察事件的诡异展开——
一只灰色的,有着狐狸性征的小型种正站在仓库门口。
他的肩上停着一只黑鸟,身后跟着一个相近年龄的女孩,步伐轻盈无声,眼睛微眯。
狐狸轻轻关上身后的门,娇小的体型堵住了从外边照进来微弱光线,整个仓库陷入黑暗,不可言说的静谧如油膏般浸润了空间的褶皱,静谧统治了这块区域内的一切。
康纳吞咽口水。
没有声音。
直到狐狸开口,才打破现场死亡一样的寂静。
-大家晚上好。
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让人联想到黎明初生时的辉光,看似炙热耀目,实则毫无温度,只流出不仁的寒意。
他说:“我们来做个交易。”
康纳悄悄往更加偏僻的角落里挪步,把整个身体遁入黑暗,借用别人的轮廓遮挡自己的存在感,本能躲闪着那道苍青色的眸光。
像是在密林里躲避猎人。
来者不善。
康纳感觉自己在不停的流汗,恐惧如无形之刃撕裂他的心智,划破他的精神——
面前这个眯着眼睛的,看似年幼的身影,给了他从未有过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巨大压力。
在康纳的视角里,如果说绞杀党的猎头给人的危机感是凶猛的恶狼……而那个身影,他就是“宿命”的具象,是“死亡”的预告,是如天灾般不可违逆的自然规律。
康纳生不出分毫反抗的心思,他的勇气在灰色中溶解,流失殆尽。
明明看起来只是个小孩子,为什么?
不过,不是每个人和康纳一样敏感,能隐隐窥见那抹流淌在红液里的灰色。
角落里,有人悄悄举起了枪。
黑漆漆的枪洞在黑暗里本就隐蔽,而这个地方还很诡异的屏蔽了一切声音。
自然而然的,有人生出了异样的想法,危险的想法——即使知道这个小孩子不是普通人,但这具看起来脆弱轻薄的身体,能挡得住子弹吗?
这是一种源于视觉上的侥幸,但总有人迷信于此类虚无缥缈的知觉。
于是,勇者瞄准魔王,扣动了扳机。
“咔——”
清脆的响声在一片死寂中无比突兀,角落里开枪的人愣在原地,不信邪的继续尝试开枪,在一次次的“咔咔”声里,冷汗浸湿了他的背脊。
艾伊往那个方向投去目光,依然面无表情,只是眼神深处流出一丝戏谑。
-涅,做的很好。
「嗯……」
坏心眼的小姑娘故意收敛了一丝静默之力,让勇者看起来像个小丑。
这样一来呈现出的效果,就像有人在密封的空间里放了个响屁,比喻虽然粗俗,但是恰当——开枪的家伙现在彻底陷入尴尬,他刚才第四次检查了自己枪械的运作状态,还是没能发现任何问题。
除了那几声激发时的“咔”,子弹静默在枪膛里。
见鬼!
勇者铁心一横,仗着先前残留的几分酒意,狠狠把枪掷到地上,拉开嗓子还想叫嚣,发现自己还在被闭麦。
黑话,黑枪——街头械斗的惯用技能全部失效,现在他看起来更像个小丑了。更要命的是,狐狸正脚踩着门缝处的余光,一步步踏入仓库深处。
他旁若无物的绕开身前的每个人——有人为他让开了位置,有人抱着愚蠢的决心挡在他的道路上,艾伊一视同仁的对他们微笑,像是巡游的国王。
他站到勇者跟前。
-姓名?
掩埋在喉咙口的堵塞感突然消去,勇者发现自己好像能说话了,他深吸一口气:
“我操你的——”
下个瞬间,他从腰间掏出一把短匕,直直向眼前的艾伊刺过去。酒精在他的血液里流淌,既然已经撕破了脸皮,就莽到底,神神叨叨的吓唬谁呢——
别!
康纳怂在角落里,看到这一幕直接闭上眼睛装死。
似乎有血肉被撕裂的声响传出。
黑暗浓郁,但在场的众人多少都适应了仓库的环境,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一幕。
身影交错之间,疯狂的勇者突然失衡的向前倾倒,冒着寒光的匕首扎入狐狸的胸口——
得手了!
.
等等,不对——
下一刻,刀尖从人影另一面冒出,绵密的黑暗像是独立于现实图层的另一块背景板,化作一道不可辨识的,模糊的幻影。
怎么可能——
这么近的距离,怎么可能失手?
勇者觉得自己可能是眼花了,他明明把刀插进了这只该死狐狸的心脏,但身体传来的失衡感,还有手中空荡荡的触觉,都代表他这自信的一击并没有命中对手。
「哥哥,这样很危险。」
“下次不会了。”
艾伊笑了笑,很有礼貌的往边上让开一步,看着勇者狠狠栽倒在地,“黑暗确实是我的皮囊,但你也捅不到黑暗啊……”
蠢货。
艾伊叹了口气,眼中的戏谑化作不仁,抬脚踩住他的一边手腕,慢悠悠的掏出手喷,用温柔的力道,轻轻抵住他的后脑。
“做过大脑改造吗?”
-不……不……
“看起来没有,那真是可惜。”
-砰——
康纳狠狠抖了一下。
无声的霰弹轰入勇者的后颈,搅碎他的大脑,从额前贯穿而出,带出一滩掺杂着浑浊黏液的污血。
愚蠢的家伙死掉了。
艾伊慢条斯理的把手喷塞回腰间,朝身后的众人扭过头:“继续?”
继续什么?你让我们说话了吗?
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死寂中,不安与恐惧正在疯狂扩散。
人类这种生物,在自然界中没有强壮可怖的形体,需要依靠“声音”这种媒介传递“威慑力”,当发出声音的能力被剥夺,交流被切断,他们的勇气就无法穿透体表,成为一种力量。
无声者往往更容易被恐惧捕获,这个仓库现在就是艾伊的领域,他乐于见到这种情况——因为陷于恐惧者的器皿往往更加脆弱,破绽百出,面对一群待宰羔羊,会更方便他将这些人心纳入掌控。
以前的灰就很喜欢用这种手段,去清理那些反对他的声音。
真是个恶劣的家伙。
“看起来没人再有意见,接下来,我们讲讲交易的细节。”
艾伊拍了拍手:“你们谁是这间酒吧最早的经营者?”
没过多久,在人群里,刚才那个满脸谄媚的店长就被推了出来。他看起来惶恐,迷茫,不知所措,所以艾伊把他的禁言解了。
他哆哆嗦嗦的开口:“这位阁下,我……”
“接下去,我问,你答——你在这里做了多久的生意?”
“忘…忘记……不,我记得,记得,让我想想,大概三个月,可能不到……”
本来想说忘记的店长被手喷抵住肚子,才打着颤改口。
艾伊轻叹一声,觉得不能对这种杂鱼大叔要求太多,继续问道:“三个月前,这家酒吧最开始的样子,那个噤声俱乐部,你知道它原来的主人吗?”
“噤声俱乐部,我知道——这里原来应该属于一个邪教,看起来特别诡异,但我们刚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那些邪教徒已经莫名其妙消失了,至于去了哪里……我真的就不知道了。”
消失了——
三个月前,就是辉光之镜沉寂的时间点,灰死去之后的节点。
艾伊眯起眼睛,转着枪,继续下一个问题:“这家店里,原来的那些东西去哪了?”
“去哪了……”
看着艾伊逐渐危险的眼神,店长毛骨悚然:“卖掉了……那些奇怪的东西,全部卖掉了……阁下,我可以把钱都给你,能不能把枪拿开……”
卖掉了吗……
虽然早有预料,但艾伊还是皱了一下眉。
这下麻烦了。
虽然已经在这里得到了最重要的东西:重新结识了默鸦,拿到了噤声密续,但这个俱乐部里肯定不止这么点秘密。
不提那些失踪的“门徒”,艾伊记得噤声俱乐部的原址里是有“藏书阁”的,那一墙满满的典籍——谁知道里面藏了多少本密传。
这他妈必须找回来。
又在手里把短喷旋转一圈,艾伊表情玩味的与店长对视:“接下来,听好了——我们要完成的交易。”
“把你卖出去的那些东西弄回来,我不管你用什么样的手段,找哪里的人脉,花费多少金钱,我只要看到结果——”
“好的,好的,我一定尽力!”
-呵呵。
洞穿着店长内心的敷衍,艾伊不屑一笑。
“砰——”
突如其来的巨响几乎震碎耳膜,子弹在他的肚子上轰出一道狰狞的裂口,店长痛苦的倒在地上挣扎,浅黄色的脂肪连同内脏,还有被震碎的肉糜一点点流出。
他瞪大了眼睛,似乎不明白艾伊的喜怒无常,在那对苍青色的目光中,他先后表现出恐惧,委屈,愤怒,怨毒——
最后是绝望。
人们围观,无人上前。
静默的土地上,又一个蠢货无声的死掉了。
艾伊微微仰首,姿态却似作俯视:“我从你眼中只能看见一条不知饥饱的野狗,死到临头,你还是如此的不尊重我,真是可惜。”
周围的呼吸正在一点点放缓,活着的人恨不得将心跳暂停在胸腔里。
一切都安静到令人不安。
在一双双或是恐惧,或是麻木的目光下,艾伊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玩具,眼睛突然一亮。
他朝一个角落里走去。
-不会吧?
康纳缩在墙角发抖,看着那抹灰色距离自己越来越近,他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淹死在那种轻视生命的,宏大到掩盖万物的不仁之下。
艾伊在墙角跟前停住脚步,饶有兴趣的低下头,轻声道:
“姓名?”
“康纳。”
在能说话的瞬间,颤抖的嗓音就从喉咙口吐出,康纳半边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知觉,像是饮下毒酒,眼神呆滞而无神。
近距离,透过那具躯壳,康纳看到非人之物。
同鸦羽般哑淡无光的色彩,刚刚好好停留在黑与白之间的桥梁,温凉而非冰寒,内敛而且神秘,在默而无声中,以毫无实感的范式朝外蔓延,往氛围里填满灰的色调。
“你很害怕我?”
狐狸似乎生出几分兴致,他静静看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男人——很年轻,大概也就是二十岁出头,之前清理酒吧大厅的时候没看到他,应该是躲起来了。
“阁下,我尊敬您。”
听着康纳明明恐惧,却还要硬挤出的回答,艾伊点了点头,第一次露出不仁之外的笑容:“你很不错……嗯,你的红液比那些蠢货要鲜活太多,还有你的眼睛——抬起头,看着我。”
康纳发抖的抬头,与艾伊苍青色的眸子对视。
艾伊俯下身,用指腹轻轻触上他的一只眼球,不管是异物的接触,还是人体脆弱部位对外物的本能排斥,都产生着几乎无法忍耐的酸涩与痛苦,但康纳还是强忍着没有闭眼,也没有后退一步。
-涅,这家伙怎么样?
「种子,还有资格。」
-竟然还有意外收获……
艾伊右眼上的白点一闪,烬之准则沿着白喙流出,在洞见的视野中,康纳的红液里浮出一层薄薄的黑烬。
“刚才的交易,交给你来完成,可以吗?”
“我会全力收回一切您的财富。”
康纳跪倒在地,漆黑的余烬在他的血管里流动,渗入他的红液,占据他的意志——他触摸着近在咫尺的死亡,像是朝面前的王冕俯首。
-真不错,灰的视角。
艾伊静静观察着那些黑烬的流淌,他有一种感觉——只要他想,这些黑点就会化作无形的剧毒,宣告眼前之人的死亡。
他拍了拍康纳的肩膀,环视四周:
“我说过,这是一场交易:你们付出精力与忠诚,而我付出名字,作为你们身后的威权。”
艾伊将黑烬投入每个人的红液,将掌控生死的权威烙印进他们的灵魂。
“我要你们通知远郊的每一只耳朵,告诉那些自称远郊之主的蠢货,那些派系的代理者,趁着真正主人暂时离开的时间里,就迫不及待宣告存在感的低劣杂碎。”
那些养不熟的狗——
他温柔的微笑着,将不仁的辉光刻入那些因为恐惧而颤栗的心智深处:
“告诉他们——灰先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