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春不置可否的轻轻笑了笑,和王聪一起,调动兵卒,前往灯会。
敦煌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大雪封城的日子里,辽阔的戈壁沙碛,连绵起伏的善论,都被素白的积雪层层覆盖,散去了热浪与躁动,更多的是凛冽纯净的沉寂。
这一场元宵灯会,正好给这漫漫冬日里,百般聊赖的人们,添了个出门玩乐的好由头,小娘子小郎君们也趁着这个机会出门相看,灯会上挤得人山人海,每年都要报几个人口失踪的案子出来,每年刺史府都要严阵以待,今年更是如临大敌,灯会上来回巡逻的兵卒,都比平时多了两成。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在元宵这一日渐渐停了,晨起的阳光便十分明亮,风雪渐消后,冷冽的空气中散发着晴朗阳光的味道。
天刚刚擦黑,昏昏黄黄的圆月便悬在了光秃秃的梢头,暖黄色的光洒落在层层堆积的雪上,荡漾起水波样的光华。
敦煌的灯会与长安城的截然不同,颇有异域风情,花灯也偏大气粗犷,几条街巷上华灯流彩,熙熙攘攘的人潮在五彩琉璃的灯火下缓缓流淌,繁华热闹堪比长安东西二市。
街上的积雪都扫到了两侧堆着,高高低低起伏如山。
谢孟夏和冷临江并肩走着,回望一眼身后跟着的几个大汉,嫌弃的撇撇嘴:“云归,咱们走快点,把他们甩了。”
冷临江笑了:“表哥嫌弃他们?”
谢孟夏摇头:“一个个长得跟屠夫似得,凶神恶煞还不自知,还出来吓人,能不嫌弃吗?”
冷临江深以为是的连连点头。
二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越走越快。
沐春带着人在后头紧追不舍,可灯会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那人就像潮水翻涌,推开一群就又涌上来一群,只是错眼的功夫,谢孟夏二人就已经湮灭在了人群中,再也看不到了。
几个兵卒来回找了半晌,无果而回,行礼道:“都尉,人不见了。”
沐春察觉到了谢孟夏是有意甩开他们的,沉着脸,气急败坏的咻咻喘气,吼了一句:“还不去找。”他顿了顿,怒骂道:“找不到,你们就自己回去领军棍。”
兵卒们神情一凛,忙四散开来,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谢孟夏二人的下落。
就在沐春等人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看,全然没有旖旎心思赏灯的时候,谢孟夏这个始作俑者却在一个花灯摊子前停下了脚步。
他拿起一盏酷似蒲公英的花灯,眼睛却直直望着卖花灯的姑娘,柔情似水的笑问:“小姑娘,今年几岁了?”
姑娘愣了一下。
冷临江轻轻咳嗽一声,提醒谢孟夏注意言行举止。
谢孟夏置若罔闻,继续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这姑娘十六七岁的模样,皮肤不像长安城里的姑娘那么白皙细腻,但一双水杏眼圆溜溜的,瞳仁黑白分明,散发着清澈见底的灵动和纯净,与长安城里那些被规矩管傻了的娇气柔弱的闺秀们相比,有着截然不同的灿烂灵秀。
姑娘睨了谢孟夏一眼,挥了挥拳头,瞪着水杏眼,恶声恶气道:“你是买东西还是来搭讪的,废话怎么这么多。”
谢孟夏愣了一瞬,他还从没碰到过敢这样对他说话的姑娘,哦不,碰到过,上一个这样对他说话的是姚杳,不过他打不过她,态度差点他也就忍了,这姑娘可不一样。
他没有恼怒的嘿嘿一笑:“我是看姑娘你心灵手巧,貌美如花,心向往之,才冒昧的多问了几句,要是唐突了姑娘,就有劳姑娘暂且忍一忍了,我还想问问姑娘家住何处,家有几口人,家有几亩地,可有婚配,可有心上人。”
“......”冷临江扶额,想拔腿就走,太丢人了。
姑娘却没有被谢孟夏吓住,甚至连脸都没红一下,嘁的一笑,讥讽道:“关你屁事。”
谢孟夏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小娘子要文气一点的好,张嘴就骂,以后怎么嫁的出去。”
姑娘哼了一声:“你买不买,不买站远点儿,别当着我做生意。”
谢孟夏挑眉:“买,当然买,不过,我买一盏灯,你就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姑娘鄙夷的冷哼道:“滚,姑奶奶不卖给你了。”
谢孟夏咦了一声:“小娘子口出污言秽语,这样可不好,这样吧,我把你这里的花灯都包了,你就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如何。”
一听这话,姑娘的眸光似水微动,显然是心动了。
她在这耗上半宿,也未必能把这些花灯全卖掉,眼前这人要是真的都买走,那可是一笔不少的钱财。
看到姑娘犹豫了,谢孟夏冲着冷临江挥了挥手。
冷临江不明就里的凑过去:“干嘛?”
谢孟夏对冷临江的毫无默契十分不满,他挑眉道:“银子!”
冷临江蹙眉,捂紧了佩囊:“你买东西,为啥要我掏银子。”
“哎呀,回去还你。”谢孟夏不由分说的扯下了冷临江的佩囊,取出两锭二十两银子,重重拍在案上:“怎么样,银子就在这,就看你要不要了。”
姑娘瞪大了眼睛,只是说一个名字,不管真假,就能换四十两银子,这人是钱多还是人傻,她张了张嘴,就要脱口而出,不远处却传来一声低喝:“阿娣,你干什么?”
姑娘急急回头,灯火阑珊处立着个男子,一袭半旧的靛蓝长袄,洗到发白,但丝毫不掩长身如玉,风姿清绝。
冷临江拿手肘捅了捅谢孟夏,冲着银子努了努嘴:“把银子收起来吧,人家名花有主了。”
谢孟夏却摇头一笑:“胡说什么,那是她哥。”
冷临江愣住了,还没来得及问谢孟夏怎么知道的,就听到姑娘惊惶的喊了一声:“哥,你怎么来了。”
冷临江服气了,低声问道:“殿下怎么知道他们是兄妹。”
谢孟夏笑了:“你没看他们俩的眼睛长得很像吗,都是勾人的水杏眼。”
“......”
那男子三步并作两步,抓住姑娘的手腕,神情严肃道:“阿娣,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出来卖花灯,灯会上太乱,万一有登徒子,”他抬眼,目光不善的瞪了谢孟夏一眼:“走,跟我回去。”
姑娘却挣扎不肯:“哥,一盏灯都还没卖出去呢。”
男子道:“你回家去,我在这卖灯。”
姑娘却倔强的瞪了男子一眼,气冲冲道:“哥,马上就春闱了,你有在这跟我抢的功夫,都够温好几眼书了。”
男子无语,转头再度看到碍眼的谢孟夏,语气更加不善,冷冰冰的生硬道:“公子是要买灯吗?”
谢孟夏挑了挑眉:“刚才要买,现在,不买了。”说着,他收起那两锭银子,装进了自己的佩囊中。
男子追着谢孟夏怒问:“你是戏耍我们兄妹吗?”
谢孟夏走的飞快,转头戏谑笑道:“对啊。”
男子气急败坏的就要追上来揍谢孟夏,姑娘在后头拉住了男子的衣袖,气哼哼道:“哥,你要是不来,这些灯他就都买走了,都怪你。”
“还怪我,我还不是怕你吃亏吗?”男子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谢孟夏走出去很远,回头望了那有些失望的姑娘,低声问冷临江:“今年的春闱,礼部定的是哪天?”
冷临江想了片刻:“三月初七。”
谢孟夏挑眉一笑:“看来这兄妹俩是在凑路费啊,说不定在京城还能碰到呢。”
冷临江嘁了一声:“到时京城士子数千,能碰上才是出鬼了。”
谢孟夏反手拿折扇敲了下冷临江的额头,笑道:“什么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闹市偶相遇,那才叫姻缘一线牵。”
“......”冷临江做了个呕吐的动作:“殿下,您府上姬妾成群,就别糟蹋良家小娘子了吧。”
谢孟夏嘁了一声,正要说话,只见沐春带着人,气喘吁吁的跑到近前,他立马抿着嘴,做出一派严肃模样,先发制人的训斥了一句:“沐都尉,你们这差事当得也太不仔细了吧,本王和冷大人都走出来这么远了,你们怎么才赶过来。”
沐春起了个倒仰,又不能出言反驳,只好憋着一口气连连告罪。
谢孟夏挥了挥手,算是揭过此事不提,把刚才收起来的两锭银子递给沐春,冲着远处姑娘的花灯摊子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劳烦沐都尉去把那摊子上的灯都买下来,送到刺史府别院,不必告诉那姑娘是谁买的灯。”
沐春抿紧了想要破口大骂的那张嘴,拿银子卖灯,心里却狐疑不止。
谢孟夏买姑娘的灯,肯定是另有所图的,那干嘛不亲自来买,或者告诉姑娘买灯的人是谁,也可以让姑娘把灯送到刺史府别院去,总之有许多种手段,让姑娘知道是谁在施恩。
但他偏偏没有。
施恩不图报,分明不是他的作风为人,这里头肯定有鬼。
谢孟夏看着沐春和兵卒们手里各式各样的花灯,突然就兴致寥寥,挥了挥手,吩咐回刺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