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一项一项的调整仪式,相当之琐碎麻烦。不过,大位已定,遗诏明发,朝中政局重新恢复平稳,这点麻烦也就只是文字推敲上的功夫,已经不必消耗什么心力了。重臣们心态一松,在翻书勾画之余,甚至有心情谈笑几句了。
先前星火入宫,临危受命,一手扶持储君登基;众人团结一致,同进同退,也算有了一点共患难的情谊。高肃卿高学士在心下推敲再三,终于决定在这看似闲淡的会谈中插入一条劲爆的消息。
“下官先前得知,嗣皇帝潜邸已经诞育了一位皇子,这个月就要满百日了。因为小孩子难养,所以没有透露消息”他很庄重、很矜持地开口:“大行皇帝丧期,当然不宜操办宴席,但毕竟是天家统绪后继有人的大喜事。我想,到时候还是要上个贺表,讨皇家的一杯素酒喝一喝呢。”
这句话说得委婉而又平和,但在场的大佬们立刻反应了过来,纷纷起身向潜邸处行礼,恭贺天家弄璋之喜——大家都心知肚明,晓得高肃卿这是在不动声色地为嗣皇帝拉拢官员,稳固皇位移交时微妙的政局;过了百日的皇子基本已经能养大了,只要皇子长成,那膝下单薄的嗣皇帝从此也算“后继有人”,可以保证父子之间权力稳定的传承,而不至于统绪断绝,落得个被人吃绝户的下场。
好吧,当着大行皇帝的面讨论吃绝户确实有点不礼貌。但这又是所有大臣心照不宣的共识——有继承人的皇帝和没有继承人的皇帝绝对是两回事;如果没有可靠稳妥的皇权统绪,重臣们不会轻易在皇帝身上下注的。
所以说,这绝对是嗣皇帝期盼已久的喜讯,足以左右整个朝堂的局势;而高肃卿将此全盘托出,用意亦不言自明。大家闻弦歌而知雅意,在恭贺完后立刻与高学士攀谈,话里话外言辞含蓄,都表达了自己愿意朝贺皇嗣,积极靠拢新君的意愿。
不过,在这积极踊跃的吹捧之中,却也有些异象。有资格发言表态的都是入阁的显要,如张太岳之类侍奉笔墨的新角,只能束手站立,恭敬旁听而已;至于穆国公世子……也不知怎么的,在听到“诞育皇子”后,世子居然愣了一愣,而后回头看了张太岳一言,才起身跟上了话茬。
这一眼若有似无,但神色却似乎古怪之至……张翰林站立原地,心中不觉微微起了一点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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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当天晚上,这种诧异的微妙感受就更为明显了。
将丧礼的仪式粗粗议论停当之后,各位大佬都各找借口回家休憩,要养足精神明日哭灵;只有资历最浅的张太岳奉旨留守,忙前忙后的料理一大堆琐屑的事务,还要替内阁草拟文书查找文献,到了深夜都还要秉烛疾书,累得连水米都未曾沾牙。
皇帝丧仪事重,宫中的太监忙成一团,也没人想着看顾地位低微的张翰林。最后居然是穆世子漏夜而来,说是深受先帝大恩,念念不能为报,所以自愿夜夜为先帝守灵;又从府中制备了极精致的茶水点心进奉御前,盼望嗣皇帝及长公主能“善自珍摄”、克制悲哀,努力加餐饭。嗣皇帝和长公主自然吃不了多少,所有剩下的东西就被理所当然的带进了耳房,直接摆在了张太岳面前。
趁着张太岳狼吞虎咽的吃点心、喝热茶,世子翻了翻他奋斗几个时辰撰写的公文:
大篇大篇的礼法考证、《谥法通解》、升袱太庙的仪注详解、国朝定鼎以来遗诏的流变历程、钦天监拟定的历法文书……
世子:…………
为了避免自取其辱,世子只能换一个话题:
“遗诏什么时候明发呢?”
张太岳以手掩面,用力咽下了一个青团:
“许阁老的意思,天一亮就要明发。京城举哀,然后新君在灵前即皇帝位。”
“天一亮就要发?那就是明——喔不,今天。”世子看了一眼烛光下的更漏,更正了自己的话:“不过,今天似乎是甲子日吧?甲子日即皇帝位,真是天时凑巧啊。”
的确是天时凑巧,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昔日武王于甲子翦商平纣,创立基业;甲子日从此也有了除旧布新、与天下更始的意味。新君于甲子日正位,不能不说是别样的运气,天生天成的良辰吉日。
不过,要是赞颂新君即位的时间吉利,不也就等于在赞颂大行皇帝飞玄真君蹬腿蹬得恰到好处么?张太岳心下迟疑片刻,到底不敢接这句话,只能自己绕开:
“新朝新气象,嗣皇帝将大有作为;所谓天人感应,上苍自然有所垂示……”
穆国公世子微微一笑,却望向了窗外。六月后天亮得越来越早了,如今还不到卯时,阴沉浓厚的夜色中微光跳动,居然已经有了一点似有似无的霞光,再过大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升起来了。
“不错,是有新气象。”世子道:“新的时代要来临了吧?其实也真想看看它的模样……”
世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已经近乎自言自语;出神片刻之后,世子转过头来,看到了张太岳惊愕而茫然的脸,手上的茶盏还来不及放下。
“吃完了吗?”世子平静道:“吃完了就去睡一会吧,我可以帮你看一看。还是要好好睡,好好养足精神……天就要亮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