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官抓出,铐上枷锁押赴槛车;当真是斯文扫地全无体统,将好好一条街道搅乱得活似人间地狱,更让归震川这种见识不多的底层小官魂飞魄散,头一回感受到了朝廷斗争的残酷险恶。
说实话,也就是张太岳分外照顾故人,想方设法的弄了个外放的职缺,让归震川出来散淡散淡,顺便给世子送送消息;否则他这种根基不深的小官,真是一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京城风高浪急,上面的大佬斗得连大道都磨灭了,只要一丁点余波蔓延过来,那下面的小虾米稍不防备,paji就得被碾成肉酱。
“凶狠至此,真仿佛当年的大礼议了!”归震川出声叹息,心有余悸:“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圣上的脾气一无更改,居然还能见到当初的场面。”
这老朱家的官,怎么就这么难当呢?
“这倒不一定能类比。”世子沉吟道:“当初的大礼议哭宫门,皇帝也不过就是廷杖罢官而已;出格是出格了一点,其实惊动的范围并不大;但这样大规模的逮捕下狱……”
这就是家学渊源的好处了。即使大礼议惊天动地,但归震川这样的小官毕竟远离政治中心,所知的也不过是一点道听途说的见闻而已;但穆国公府树大根深,不知道有多少亲戚故旧是亲身经历过昔年惊涛骇浪的政治冲击。也正因为如此,穆祺才能明确无误的知道大礼议的底细——别看左顺门前龙争虎斗,其实以实际而论,双方都是留有余地的。
哭宫门的一方留有余地,所以只是趴在宫门外嚎啕撞地,没有冲进宫中撒泼打滚(那不成了夺门之变了么?);皇帝一方亦留有余地,所以才三令五申的让人退出,勒令不听后才大棍子打人,理由也相当之充分——宫门就是皇帝的家门,你跑到皇帝家门哭丧,怎么能不大棒子赶出去?
正因为双方都留有余地,所以事情到最后也没有闹大。文官们当然没有撼动皇权,但皇帝搞打击报复也始终有个限度;就是罪魁祸首杨阁老父子,闹到最后不也没有处死么?以飞玄真君从小到大的刻薄尖酸,这真是宽大慈悲之至了。
但以此观之,如今的局势却是急转直下,迥然而不同。关了门打屁股还能算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派出锦衣卫公然上街抓人,那已经是将官员的脸按到地上摩擦,等同于公开撕破了颜面。撕破颜面之后,就算是有人存心搭救,往往也是有心无力了——子曰,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当街槛送官威扫地,就算将来真能宽限,那又以什么脸面立身于朝?
真要到了这一步,基本人也就算是废了。一口气罢废上百位官员的前途命运,牵连到的随从故旧更是不知凡几,这样的举措,会不会太有——太有魄力了?
作为文官兴起刑法松懈,近乎于温室中长大的士人,当然很难想象这样搅浑一江清水的魄力。所以归震川迟疑片刻,小声开口:
“此事毕竟没有先例……”
“喔,有的。”穆祺道:“高皇帝当年搞空印案和南北榜案,基本就是这么个杀法。”
归震川的眼睛鼓了起来。
大概是对往日平静的时光念念不忘,归震川迟疑片刻,还是垂死挣扎:
“虽然如此,但当街羞辱,未免折堕斯文。恐怕会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寒心与否,我也不知究底。”世子平静道:“不过,如果圣上当真下定了决心,要动此雷霆之怒,那由南到北的官员一扫而光,倒是可以腾出不少的乌纱帽。如果海关与海军的建设足够顺利,那朝廷的手上就会多出一大堆空白的官位,这么多的官位,宗室要有人填补的。”
归震川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再说话了。
作为一个整体,在人类发明出更先进更可靠的统治技术之前,官僚集团在各种意义上都是无敌的;纵使圣君仁主、稀世之才,亦不能不仰仗这叠床架屋的组织架构来实施构想,因此绝不能与之为敌,而唯有驯顺而已。但无敌的集团并不等于无敌的个人,只要避免激发出官僚内部同仇敌忾的共识,那皇权堪称无往不利——而自古以来,扩大编制就是安抚官僚的不二法门,最高奥义;只要有充足官位在手,区区一点怨气何足道哉?
没错,考掠大臣斯文扫地,天下的士人都会感到愤恨。但愤恨归愤恨,在怒气之余,你总不能阻止人家入朝当官吧?
大家不过也就是圣人门下的一点情谊而已,隔空哭两句也就差不多得了。被问罪的官员只要掉脑袋就好了,广大士人又要哭丧又要进步,考虑的事情可多着呢。
“……圣上会这么做么?”
“如果皇帝想要斩草除根,那就一定会这么做。”世子道:“用新增的官位换取士人对清洗的默认,这是高皇帝时就有的套路……当然,天心不是下面可以揣测的,臣子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我还有一件事,要重重的拜托归先生。”
归震川沉吟片刻,还是叹了口气:
“世子请说。”
“《凡人修仙》的第八册已经拟好稿子了吧?”世子低声道:“我想请归先生在海外游历的章节中加入汉奸内外勾结图谋权位,引外敌上岸掳掠的内容——大致以倭寇之祸为底本,但要写得深入、写得痛切、写得挑动人心,能够造作舆论……以此为基石,反复敷衍,反复渲染,最好在一个月内就能写好稿子,刊印之后马上散发,让北方诸省都能一睹为快。”
“这是——”
“这是要做什么,现在还不能泄漏。但请归先生相信,只要做好了这件事情,将来必定有想不到的好处。”
说出这句,世子抬手向上一指,用意已经不言而喻。
虽然“不能泄漏”,但归震川大致已经猜出了这道伏笔。不过,富贵总得险中求,如果想要进步,又怎能不做一点付出呢?
想到即将空出的官位,他再不迟疑:
“是。”
第125章舆论
虽然数月以来动作频频,朝野都已经能猜出当今皇帝的心思。但这样重大之至的事体,就仿佛是享用盛大的佳肴,在开席前总要千百般的烘托气氛、渲染重点。这一回同样如此,在穆国公世子千里返京之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居然没有急着审查通倭的大案,,而是径直传旨礼部,预备车驾仪注,以槛送到京的倭寇魁首献俘太庙,自己亲自到高祖太宗面前酹酒行礼,上告此国朝百年未有之武功,祭词不无炫耀之意,也的确有此炫耀的本钱——从此时上数百年,由堡宗叫门以降四五位皇帝,当今飞玄真君的平倭灭国之功的确是一等一的煊赫张扬,足以傲视先祖了。
……哎,百余年才憋出一个平倭之功,其实说起来也很是悲哀。
但飞玄真君是肯定不感到悲哀的。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