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城外的森林!”
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都非常清楚,江户城北依山傍水,有大量茂密的森林。而依照原先的条例,从远处调来的精兵正要沿着河水边的森林行军,以此来抵御从天而降的袭击。
——可现在,居然连那些参天古木也被点燃了!
殿阁内陷入了寂静的恐怖之中,所有人只能呆呆望向远处肆虐的火光,看到扭曲高耸的黑影在烈焰中挣扎着坍塌,仿佛是壁画中鬼魂于地狱受刑的诸般造像,迥非人间可见的诡谲情形——但这是不应该的,这是不应该的呀!城北的森林明明有河水掩护,怎么会无法抵御火焰的灼烧?要知道,这条河流宽阔清澈,是城中取之不竭的重要水源……
——不对!
将军的面色骤然变化了;刹那间兴起的恐惧过于剧烈,以至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修为亦随之破裂;他迅即站起,厉声开口:
“取一碗水来!”
天守阁下就有从河道中引来的活水,所以不到片刻功夫,随侍的下人就抬了满满一铁缸的清水来——喔,已经不能说是清水了,在殿阁熊熊火光照耀之下,铁缸内的清水晃荡不休,居然渐渐浮起了一层五色斑斓的油脂。
刚打的河水为什么会浮出油脂?这又是什么东西的油脂?
将军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下人取来长勺,在铁缸中反复打捞;翻找片刻以后,他们捞起了一块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木牌,上面的红漆依然醒目。这是幕府发给精锐旗本武士的铭牌,他们原本应该受命引导部队,指示驻扎的方位。
阁内的贵人们脸色惨白,面面相觑,看到彼此脸上冷汗涔涔,肌肉扭曲抽搐,几乎不似活物。但事已至此,困守城内的幕府却全然无可奈何,只能让下人们继续去取水。而一缸一缸的河水被接连搬运到楼上,打捞出来的东西也越来越可怕了。以酒井氏的记录,捞出的有烧焦的头发、断裂枯黑不可分辨来历的骨骼、破碎的兵刃,以及某些半透明的长方形的甲壳状碎片。家老让武士捻起了碎片仔细辨别,但直到闻到了碎片上某种煮熟的蛋白质的气味,才终于认清楚某个恐怖的现实:
“这是人的指甲?”
活人的指甲怎么会平白脱落?将军再也抵受不住,终于晃了一晃,跌坐在地。
·
城外这无大不大的动静是骗不了人的。虽然幕府已经竭力控制局势,但到了天色熹微要烧水做饭的时候,城中的百姓仍然迅速意识到了将军调遣来的所谓“十万精兵”的真正去向,并立刻遭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虽然所谓“黑船来航”,前后也不过半个多月的时间,但这短短半个多月的停留,却几乎为东瀛此后数百年的怪谈创作提供了数之不尽的素材。
其中,某些怪谈被认为有真实的史料价值,或者基于可靠的见闻而改编——譬如在某些怪谈中,当地的渔夫不时会捕捉到哭泣不止的怪鱼,剖开肚子后在鱼腹中找到了无法被消化的活人指甲;江户河边洗衣服的妇人也绝不能触怒怨鬼,否则衣服会越洗越脏,甚至泛起乌黑、恶臭、腥气扑鼻的液体——大量血液与油脂不充分燃烧后残余的液体。这些怪谈数百年源远流长,衍生出的二次创作不计其数;即使时过境迁,依然能一窥当时所经受的恐怖
可另一些由谣言所敷衍而生的怪谈,难免就过于夸张了——在后日江户流传的某些教派中,当时被大火所煮沸的河水甚至被视为是从黄泉比良坂引出的怨恨之水,是魔王的忿怒像所显化的灾劫;所以当地教派的教义随之一变,居然还每年于河边祭祀降下业火的黑船,以求平息魔王怒气云云。
直接的恐怖永远比不上间接的恐怖。正面应对火箭或许还能一了百了,但从细枝末节中窥探出的冰山一角,却足以压垮人的神经。当清晨第一波打水的平民从河流中捞出了某些稀奇古怪的零件之后,意料中的恐慌与骚动就立刻爆发了。大量的平民冲出坊市,争先恐后的向山里逃命;幕府倒是组织了人手试图控制秩序,但这种努力很快失败了——因为停泊在海外的黑船再次开炮,火箭掠过城墙一擦而过,虽然损害微不足道,却完全击溃了城中守卫的士气。于是仅存的一点秩序彻底崩溃,城中鼎沸犹如滚粥,人人争抢践踏,顷刻乱成一团。
在这样的混乱下,高僧酒井氏倒表现出了罕见的忠诚。他带着几个武士艰难避开人群,冒着危险再次登上了黑船,设法再次谒见了那位少年贵人。
尽管外面已经沸反盈天,被讹传为魔王忿怒化身的少年亲贵仍然神色平淡,青黑的眼圈中甚至隐约带着某种厌倦的疲惫;他并没有过多的理会卑躬屈膝的酒井氏,只是静静出声:
“你们准备好祭祀了?”
酒井氏瞠目结舌,几乎反应不能,迟疑片刻之后,才讷讷开口:
“贫僧此行,是为了与上国谈一谈用兵的大事……”
“那不归我管。”贵人打断了他:“用兵与否,请与戚将军对谈;我关心的,当然只有祭祀的大事。给高祖与太宗的供物,都预备齐了么?”
相隔千万里之遥,哪里来的柿子与葡萄呢?但此时此刻,酒井氏也绝没有回驳的能耐了:
“还,还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贵人声音轻缓,近乎自言自语:“祭祀这样的大事,居然连预备供物都做不到,是谁之过与?是谁之过与?”
酒井氏不敢说话。不过没有关系,他不敢追究责任,贵人却已经替他找到了罪人:
“听说东瀛的彦根藩、萨摩藩等热衷于海贸,什么样珍贵的货物都能买到,但为什么连一点简单的果品都拿不出来呢?”贵人说了几句,微微有些喘息:“这样的无礼,难道是藐视高祖皇帝么?这如何可以忍耐!”
说到最后一句,少年声气稍重,一时喉咙做痒、连声咳嗽,呛得满脸通红。但没有关系,他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酒井氏也完全明白了——彦根藩、萨摩藩藐视高祖与否,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热衷海贸”;什么叫“热衷海贸”?以现在的惯例,无非就是纵容倭寇,四处劫掠而已!
既然这么热衷于支持倭寇,那这两个藩主就算只是左脚跨出家门,都一定是大不敬的罪名!
酒井氏只能回话:“上国又待如何?”
“藐视高祖皇帝,当然只有极刑。”贵人淡淡道:“原本应该从重处置的,但时间应该来不及了吧?客随主便,让他们切腹好了。”
这几句话还是轻微而又缓慢,几乎不能分辨。但酒井氏却再不复数日之前寸步不让的气势了;相反,他的额头一寸一寸的的渗出了冷汗,背后几乎冰凉一片——没错,现在盘坐在榻上的少年贵人是如此的苍白、虚弱,因为晕眩过甚,甚至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