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内廷总管,李再芳当然是知道朝廷局势,知道东南糜烂的;所以说出这一句斗狠的话,也无非只是给皇帝铺一个台阶下。毕竟吧,往常这么多次都忍过来了,今日难道真的要翻脸吗?
总不能真查吧?万一查出些什么和东南望族翻了脸搅动了大局,那就只能让调查的探子身中八支弩箭,自杀身亡啦。
但出乎意料,皇帝没有踏上这一节预备好的台阶。他默然片刻,只是冷冷道:
“秘密的查,别露了马脚。”
这是真要对东南动手了么?李再芳心中咯噔一声,但终究不敢再做劝谏,只得磕头答应。
稍稍发泄之后,皇帝随手抓起了那封奏疏,用力扔在了地上:
“这封奏疏一个字也不要批,原折掷回,让那姓叶的自己去想!”
君臣之间也要讲究体面,即使皇帝对奏折不满,多半也只是留中不发,相当于已读不回而已;至于“原折掷回”,则等于皇帝直接把大臣拉黑了,羞辱与刺激当然无可言喻。
李公公小心收好奏折,眼见皇帝再无多话,只能硬着头皮提醒:
“再请皇爷示下,世子那边……”
锦衣卫那边还巴巴等着回复,您老总得给个准信吧?
“穆祺那边怎么了?”皇帝倏然抬头,面色已经非常不快:“怎么,锦衣卫还非得逼着朕处置人么?”
情绪变了心态也就变了。如果说十分钟前皇帝还琢磨着大事化小小事话了,给穆祺关个禁闭后糊弄了事;那么现在被叶清一封弹劾的奏疏挑拨得火气上升,那思维马上就来了个大转弯!
敌人越是反对越是说明我做对了!这姓叶的将穆祺喷得狗血淋头一无是处,恰恰说明穆祺对得他们无话可说!
既然穆祺这么正确,朕凭什么要委屈自己人?!
“回去告诉那些锦衣卫的番子,管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和别人搅合在一起;尤其是南方的那些官!”皇帝直接呵斥:“穆国公世子是朕派到江南的,他做什么干什么从来不瞒着朕,用得着这些番子鸡蛋里挑骨头添油加醋吗?你让他们搞清楚,朕特批一个‘知道了’,不是在保全世子,而是在保全他们。他们这封弹劾到底是什么心思,朕也懒得计较。但再有下一次,那就不是一句‘知道了’,可以糊弄的了!”
既然穆国公世子是正确的,那锦衣卫当然就是错误的。原本世子是皇帝的自己人,锦衣卫是皇帝的自家狗,人和狗之间起了冲突,皇帝还愿意调解一二。但现在真君自己都是火气上头,当然抬腿就要给狗来上一脚。
该咬的不咬,不该咬的乱咬。朕叫你们南下办差,是让你们盯着穆国公世子咬的么?真正是混账东西!
李再芳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捧着奏折赶快退了下去。刚刚拐过影壁,就见黄尚纲匆匆而来,手中又握着一封公文。
因为主上的脾气实在发得古怪,李再芳有意给下属提个醒:“黄公公,你拿着的这是什么公文?”
黄尚纲赶紧行礼:“回李公公的话,这是穆国公世子托咱家呈上来的请罪表章;说是南下之行多有过失,求圣上重重的惩处。”
李再芳:……啊?
第98章暴怒
虽然对东南的豪族已经生出了莫大的不满,虽然解决问题的手段已经是万事具备,但飞玄真君也并没有打算立刻动手——皇帝到底不是自己亲祖宗那样雷厉风行杀伐果断一天不杀人心情就不舒畅的性子,长久摆烂之后拖延症已经深入骨髓,并不愿意在年末动刀子整人;再说了,长久斋戒之后老天居然真的赏脸下雪,恰恰说明了他飞玄真君得天之幸蒙受天宠,这样喜悦快意普天同庆的时候,皇帝志得意满犹自不足,其实是没什么心思和下面过多计较的。
简单来说,飞玄真君这几日的精力都放在官员的贺表青词层出不穷的马屁上了,火气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消弭;只要某些官员懂得见好就收,事情还是有缓和余地的。
可惜,党争一旦与利益集团绑定,就再不是皇帝使点颜色就可以平息的了。高祖皇帝威加宇内天下莫敢不从,到了晚年不过稍有宽纵,都有人敢整出南北榜案这种大活;何况真君根基虚浮威慑不足,不过靠着权术勉强维持威严?“原折掷回”的警告已经足够森严苛厉厉,但被利益驱使的官员仍然前赴后继,绝无收敛。不过两三日之后,投递到皇帝面前的奏章便翻了数倍之多,而且大同小异如出一辙,都是在弹劾穆国公世子南下种种大逆不道的举止。
时值岁末佳节将至,真君又千辛万苦的求下来了一场瑞雪(你别管辛苦不辛苦,你就说下没下雪吧),此时普天同庆,各个衙门都有眼色,不会拿艰难繁重的公事惹皇帝的不快。这个时候三番五次的上书弹劾,不是公然藐视权威,又是什么?
如今的皇帝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被倭寇打了左脸还要伸右脸的窝囊废了,证出飞玄真君不等式后圣上念头通达心胸畅快,已经不屑于再做忍耐了。正如《凡人修仙》所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莫欺老登穷,飞玄真君大笔一挥,直接让东厂把几个跳得最高的言官拖到宫门外一通毒打,“也算用他们的血给新年添添喜气”。
不过,这样的手腕并不足以吓阻某些幕后的人物。昔日南北榜案时,面对着高祖皇帝明确要求补录北方士人的指示,主考官都可以抗命不从,甚至整出北方士人“语多悖慢”,统统都是北元反动派的惊天大伙;如今老登这点小打小闹,久经考验的官场老手当然不放在眼里。你打归你打,我骂归我骂。弹章奏表仍然是雪花一样的漫天飞舞,而且弹劾的重点越发奇怪——这些言官甚至信誓旦旦的声称,先前之所以两三个月的不下雪,正是因为穆国公世子横行无忌干犯众怒,天人交感上怒下怨,才险些酿成大变。
这简直是当初攻击王安石变法的套路了,用玄之又玄不可揣测的天象说事,实际上已经不是什么摆证据讲道理以礼服人,而纯粹是撒泼打滚式的疯狗乱咬,体现的是对方不死不休的决心——天象的事情没有人可以解释,那么这种弹劾也必将无穷无尽,直到有一方彻底倒台为止。
——不是,至于吗?
事情到了现在,其实朝廷也差不多搞清楚了世子在江南整出的大活。总得来说癫公发狂的破坏力相当之大,但毕竟在南方待的日子实在不长,所以造成的损害还算是可控的。以皇帝的估算看,世子南下后又砸又抢到处撒欢,损失统共也就一百万两上下而已。要说惨重呢的确也很惨重,但到底没有动摇根基;江南豪族又何必搞出这种鱼死网破的调调呢?
从如此滔天的恨意看,这不像是只抢了一点物资,倒更像是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