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是这么一个罪名强加于人,却让小阁老不能不大为破防,悲愤不可自抑:
“我们也是为了京中百万条人命!上下那么多宦官,那么多宗亲,各个都要张口吃粮!亏空落下了,天象不对了,天象不对了我们和世子拼了命的去补;补来补去落不着个好,还要被问罪……这个京城,这个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闫姓穆?!”
“住口!”闫阁老猛击桌面,近乎吼叫着大喊出声,随即连连喘气,满脸胀得通红:“你,你要说这个,不如拿刀子来,一刀把我杀了,岂不干净!”
说罢,他低头咳嗽喘息,大口大口吐出热气,脸上滚滚落下豆大的虚汗。闫东楼不敢再辩,只好一撩袍子跪了下去,一声不吭的挺在那里。
书房内外静得像死了一样,没有人敢进来打搅这样一场惊天动地的父子议论,都只好僵在门外。闫阁老独自喘息了良久,才终于扶着胸口慢慢起来,却又连连摇头:
“真正是孽障……你这句话说出来,九族还要不要?”
小阁老梗着脖子:“就算不说这话,宫里怕也不会放过咱们了!”
“宫里放过不放过是宫里的事,我们总要自己想办法。”闫阁老闭上眼睛,慢慢开口:“你过来,拿出你写青词的本事,给翰林院的张太岳写一份信,口气一定要恭敬……”
“给张太岳写信?”
“穆祺不是让张太岳和你多多往来么?这就是往来的机会。”闫阁老并不睁眼:“你把这几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他,让他马上给穆国公世子送消息,不得稍有迟误——记住,我们家上下几十口性命,怕就牵系在这一封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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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国公世子是在天津收到的消息。他按照约定将货物运至港口卸下,还没有来得及找人交割这一份至关重要的物资,在天津盘桓等候已有多日的张太岳就立刻找上了门来,原原本本告知了京中的变故。世子猝不及防,瞬息间倒真有些错愕。但不过片刻功夫,他就平静了下来:
“天降瑞雪,这是大大的好事么。”
的确是好事。无论人间的政治有多少的蝇营狗苟肮脏算计,上天的好事就是好事。老天爷肯赏脸下这么一场瑞雪,今年的冬天便能顺顺畅畅的过去;多日的焦虑不过虚惊一场,还有什么消息能比这更好?
张太岳愣了一愣:“的确是好事。但闫阁老那边……”
“闫阁老当然会有些麻烦,所以才会托你来递消息嘛。”世子很明白闫党的套路:“看此老的意思,估计是旁敲侧击,想让我把南方的事情全部抗过去,不要将污水沾到他闫首辅脸上。”
没错,闫阁老苦思冥想再三推敲,想出来的法子就是往年轻人头上甩锅;而且综合各方面考虑,这还恰恰是最合适的办法——搞政治讲的就是因为怕死所以全部都要点防御力;一代版本一代神,只有防高血厚的buff怪,才能在刀光剑影的官场笑傲江湖。同样的罪名同样的过失,放在闫阁老头上基本就是灭顶之灾,再无回环余地;放到穆国公世子头上,可能也就是赶出内阁褫夺官职闭门思过,罚两年俸禄了事。只要世子愿意一咬牙把事情给认下来,那其实事情还是可以控制的。
但问题在于,怎么才能让穆国公世子认下来呢?
强行栽赃当然是绝不可取,否则搞不好会被癫公顺手创飞,晚节不保、颜面扫地。思来想去,只有派出亲儿子大打感情牌,试图以往日的情分说动涉世未深的世子;所以小阁老卑辞谦礼,才特意写了那么一封情真意切的书信,诚心诚意的托张太岳转交——到了这个时候,恐怕闫阁老也要从心中生出侥幸来,庆幸自己那个倒穆是工作亲穆是生活的战略的确是远见卓识高瞻远瞩,提前派小阁老私相往来打好了基础,才有今天这一点说情的颜面在。就算看在往日送银子送股份私相授受的面子上,世子也不好太难为闫家嘛。
但很可惜。闫阁老选谁转送不好,挑的却偏偏是张太岳张翰林——张翰林平日里埋头苦干不涉外事,看起来仿佛真就只是世子安插在翰林院的乖乖工具人而已;但到了现在这样决大计定大疑的关口,张翰林才无声无息的露出了峥嵘来:他倒是转交了闫东楼精心□□的亲笔信,但在世子开封之前,却简要叙述了信中的大概——没有偏私,没有隐匿,但态度已经非常之显豁了。
世子当然察觉了出来,所以主动问他:
“太岳不以为然么?”
“不敢。”张太岳垂首道:“只是下官以为,实在没有必要与闫党牵涉过深。”
不过是逢场作戏的一点露水姻缘而已,哪里就谈得上托付生死信义不疑了呢?即使在春秋士种信义轻生死的时代,愿意慨然承担替他人背锅抗罪的佳话,那也是国士待我国事报之,看在千古知己的深情厚谊之上。而闫党嘛……闫东楼何不拿镜子自己照照,就那么一点小恩小义,配打动人心么?
真当他们穆国公府是大怨种了呗?这样打蛇随杆上的贪婪做派,当然让张翰林心中很不舒服。要不是限于职责,他连这一封信都不想转交。
不过,张太岳还是很明白分寸的,所以只委婉提醒了一句:
“近日下官在翰林院当值,听闻士林风评之中,闫阁老似乎颇有物议。”
闫家的名声本来就不好,鸽了他们也没有什么的。要不咱们就当没这封信,安安份份等着朝局变化呗?
世子果然沉默了片刻,随即微笑:“闫阁老的风评确实不佳;要是圣上以贪赃误国的罪名问罪,那纵使抄家流放,我也不能替他辩驳什么。”
“世子聪慧——”
“但这一次的举动,却决计不是什么罪过。”世子直接打断了他:“身为首辅,千方百计的搜罗粮食避免饥馑,是再正当不过的职守;而天有不测风云,非人力所能预测,这又怎么能是大臣的过错?既然没有过错,就不该问罪。”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算在封建时代,设法备灾也是挑不出毛病的。就算在筹粮过程中伙同穆国公世子用了某些激烈逾矩的手段,那也该算事有从权,没有苛责的道理。要是没有这样一份大义在,闫分宜还真以为他那一枚小小的印章,就可以调动穆祺为他尽心办事不成?
张太岳稍一愕然,随后开口:
“纵然如此,也不能算是冤枉。”
闫家叱咤官场多年,即使说不上清白无辜,至少也得是个罪大恶极;所以清流风议,对这种人很不以为然;这样大逆不道的人物,就算真冤了他一件两件,那也不算什么!
“但总归是罚不当其罪。”世子淡淡道:“无论闫阁老私下里又怎样龌龊的心思,这一次总是为了社稷着想。为了社稷着想却落个这样的下场,天下不应该是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