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构制度清晰运转有序,整台国家机器是在井井有条的体系中严谨而高效的运作,执行着皇帝英明而准确的决策。但现在……现在世子寥寥数语,却无疑是一击中的,给初出茅庐的海刚峰来了迎头一击。
这就是内阁的办事流程么?这就是国家中枢的运转方式么?怎么感觉和自己老家的养猪大户和染布作坊也差不了多少呢?
海刚峰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但他将要面临的冲击还绝不止这么一点。世子在袖中摸了一摸,又掏出了一本册子,上面是手抄的标题:《忧危议》。
“这是从云南那边一路流传过来的手抄本,据说是私下编撰的野史笔记,作者不知名姓,只有一个化名‘木易’。”穆祺从容向海先生解释:“不过,虽说是野史,其中却记录了不少内阁的公文,尤其是先朝武宗皇帝年间的大事,更是活灵活现,仿若亲见;所以很受市井百姓的欢迎。”
海刚峰:…………
又是“木易”,又是云南,还对武宗朝的大事这么了如指掌——如今沦落到云南的名人,不就只有前代杨廷和阁老的儿子杨慎么?这所谓的化名和公开亮相还有什么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杨慎被流放到云南充军发配去了吧?被当今圣上恨之入骨的罪人居然可以把内阁的公文写进笔记,笔记还能被传抄得天下皆知,这流放制度是不是也太离谱了点?
杨慎才高当世,士林共举;但状元心高气傲,不合圣意,从始至终都没有跨进过内阁的门槛,只在经筵供职而已。一个游荡外朝品轶平平的寻常大臣,又是怎么接触到朝廷机要大事,甚至能对内阁公文倒背如流,数十年亦不能忘却的呢?
——《我的首辅父亲》,是吧?
当然,杨慎父子的旧事绝非孤例,若要刨根究底,哪一朝没出过几个阁老父亲?既然每一朝的阁老都可以轻松自在的向家里人倾吐机要,那凭什么穆国公世子不可以?哪一个不长眼的文官敢就此发难,那现在还活着的阁老们都得跳到天上。
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旧例丰富论述严谨,海刚峰居然无言以对。
但沉默片刻之后,他还是艰难发言:
“野史笔记这样流传,朝廷的机密,岂不就……”
岂不就成了个一览无余的大花洒么?
穆祺微微一笑,心想刚峰先生终于领悟了本朝政治活动的第一规律:朝廷是唯一一艘会从顶部漏水的船;没有人能在这艘船内保住什么秘密。
当然,他还是得为野史笔记辩驳一二:
“这话也太过了。文人笔记未必能泄漏多少机密。”
“什么?”
海刚峰一脸茫然。他刚刚翻了几页木易先生的大作,发现里面内容详尽资料丰富,连武宗皇帝弥留时重臣们怎么写(编)遗诏的过程都一五一十写了下来——连这样事关今上皇位来历的秘密,都可以被直接揭个底掉,你还说他们未必能泄漏多少?
“多与少是相对而言的嘛。”穆祺很镇定:“先生单单只看这几本笔记,当然觉得泄漏的资料很丰富了;但历朝历代的阁老重臣致仕之后,自己也是要写回忆录与自传的呀,区区一本·道听途说的笔记,怎么能和当事人亲笔撰写的回忆录相比!”
如果说野史揭发出的机密只能算消息管道中的一点小小的跑冒滴漏,那阁老们退休后亲自写的文集自传,那才是真开闸泄洪、喷涌倾泻,所谓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野史能有多少资料,野史能有多少素材?某些阁老撰写文集,那可是敢把自己的机密奏折和紧要票拟直接集结出版的!
这就叫以快打快,以多欺少,抢先倾泻机密,叫市井文人们无密可泄。果然是阁老重臣,聪慧无人可及。
还是那句话,朝廷是唯一一艘从顶部漏水的船。如果说底部只是涓涓细流,那顶部直接就是个大喷泉。杨慎在书籍里写写遗诏又怎么了?日后高素卿阁老叶进卿叶阁老等发表大作,那是直接把皇帝们私下里骂人的脏话都往外抖,真是扫尽了老朱家的脸皮。
当然,阁臣们秉国已久,倒也不是存心泄密。之所以孜孜不倦的写自传出文集,除了因文人的毛病想留名后世以外,主要还是被现实逼得不得已——本朝开国以来,市井谣言此起彼伏花样翻新,从来就没有一刻消停过。内阁重臣位列中枢,更是政治谣言攻击的重点。要是不想在群议纷纷中名声扫地遗羞后世,就必须得抢先发布小作文,及时占据舆论的生态位,否则将来黑料成风,那便危乎殆矣了
这也算历代重臣用血泪总结出的教训,丝毫容不得马虎。后世之摄宗张太岳,不就是因为蹬腿蹬得太早太急,没有来得及发表自传小作文,身后的名声便几乎一路向下,直接往盖世权奸那个方向狂奔而去了么?而高肃卿高阁老便是深谙此道,即使病得爬不起来了,都一定要口述《病榻遗言》,发动防御性的攻击,先行甩锅再说……
——概言之,这并非是阁老们的私心作祟,而是出自整体环境的逼迫。皇帝既然管不住满天乱飞的谣言,那当然也别想关掉中枢四处喷发的大花洒。
不知海刚峰能否领会这不得已的苦衷,但他已经是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而穆祺……穆祺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再表达过多的安慰。
朝廷不过是一个超大号的草台班子。如果要在本朝出仕,还是要早早领悟这个规律才是好事。
第40章日志
清凉殿,密室。
飞玄真君盘膝而坐,已经在八卦台上打坐了整整一个时辰。八卦台前暗香浮动,供着两个极大的鎏金香炉;香炉中隔水焚烧的是顶级的龙涎香,青烟袅袅气息馥郁,乳白色的水雾氤氲而起,衬得这一间小小的密室仿佛仙境。而非飞玄真君盘坐于仙境云雾缭绕之中,道袍也便随风起伏,恍若上界仙真了。
只可惜,这仙气飘飘的境界并不完美。时而有微风起伏,吹散白雾,雾气中便露出了直挺挺跪着的两个老登,素衣素袍,满脸褶子,正是入宫多日而略无消息的闫阁老与许阁老。
虽然已经被软禁多日,两位阁老的气色却还算上佳,即使在青石地板上跪拜了这小半个时辰,依旧还能垂眉低眼凝神闭气,恭敬谨慎的侍奉圣前,并没有什么体力不支的征兆。看来坊间种种酷刑折磨的传闻,终究不过谣言而已。
当然,这几日以来宫中的高抬贵手,周到款待,,并非出自于飞玄真君清妙帝君的恻隐之心(你也很难指望粗通人性的老壁灯有这么奢侈的玩意儿)。实际上,在刚刚泄漏了消息怒火上头的时候,皇帝下令抓捕,不是没有动过一点狂躁的杀心——虽然在天书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