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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将士们的鲜血,应当已将北岸染红了吧!”茅津南渡头,苟政坐在随波晃荡的船板上,任由夏阳烘烤,目光紧紧望向北方,嘴里发出深沉的感慨。
苟政在船头,苟侍则立于船尾,目光与苟政同向,听其言,面色愁苦,竟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怅然道:“又不知我苟氏有多少儿郎部曲,葬身于此啊!”
“你很心疼?”感受到苟侍的情绪,苟政问道。
“末将心如刀绞!”苟侍道。
“我也心痛!”苟政沉着脸,以一种严肃的语调,缓缓道来:“然这便是代价,死中求生,三军欲存,总是需要人牺牲!既是苟氏的军队,苟氏的族人部曲,就当承受其重!”
听苟政这么说,苟侍不由默然。他倒不是不能理解,这么多年,生生死死也是见惯了的,只是听苟政以一种如此从容、冷酷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对苟政的观感,也难免产生一种割裂感。
要知道,这可是“仁义无双苟三郎”啊......
望着苟政那微微耸肩缩首的坐姿,苟侍脑海中却不禁浮现出先族长苟胜的身影。换作是苟胜,在如此焦灼战局下,早就渡河过去,拔刀率部,冲杀在第一线了。
哪儿能像苟政这般,不动如山,安然在座。这大抵就是两代家主迥然而异的差别了,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作风怎能如此悬殊?
苟侍自是想不通这个问题,但对心思更为细腻的他来说,心里是更倾向于苟政的。苟胜的确是英雄义气,豪杰之属,但轻率无备,往往自陷绝地。
如此拼了十年,方重新带起一支苟氏部曲,早些年是别无他法,不得不拼,但有一定积累之后,依旧保持着那种作风,这就很让人担忧了。
相比之下,苟政明显不如苟胜武勇,更不如其豪迈义气,但城府明显更深厚,谋算显然更周全,这显然更有利于为长远计。
当然,这只是苟侍个人观感,并不代表苟氏其他族人部曲的想法......
“主公,南岸部众,仍有上千敢战之士,莫若也让末将率领,渡河助战?”对茅津对岸的战事,苟侍实在难以放下担忧,不由主动请命。
对此,苟政只沉吟了下,旋即道:“再等等!你先把人聚集起来,再传令其余幢队,随时警戒,做好防备!须知,我们的后方,可不是安全无虞!”
除却北渡之将士,南岸剩余之苟军,仍有近三千之众,但半数都属老弱,战力孱弱,还有大几百号的伤兵,能够作为战斗依靠的,也就如苟侍所言,千余人了。
而这些人,除了要做好支援北岸的准备,还要守好南岸营垒,保护好关乎三军命脉的后勤辎重,更需时时防备不测。
纵然羯赵的主力大军赶不上,但弘农郡内的那些土豪堡主,却不得不防,那些人,真在关键时候来上一击,也是能致命的。
“成龙成虫,就看这一遭了!”再度抬首北望,阳光的刺激下,苟政不得不眯着眼,但目光格外镇定。
打了这么久,杀声依旧不曾停歇,这至少,不是一件坏事。恍惚间,在那杀声震天、血流成河的厮斗场间,苟政仿佛看到了一支军队缓慢却充满能量的蜕变......
在苟政面色如常、实五内俱焚之际,终于自北岸传来了一阵有如潮水爆发般的动静,那是将士的欢呼。这股欢声,不只引起了苟政的注意,南岸滩头上影影幢幢的部卒们,也同样大为紧张,很多人都忍不住探头张望。
当下这些苟氏部卒,说觉悟不高,论精神不足,但对此次渡河之战的意义还是很明白的,数日之间,苟政不断安排人于军中宣扬,至少让他们知道渡河作战是为了活命。
北岸的战局明显发生变化了,但苟政依旧安坐着,没有丝毫动容,当然也没有限制南岸部卒们的骚动。一直到,一只轻舟自北岸驶来,当先的一名满头大汗、浑身狼狈的军官,语气兴奋高呼道:“赵军败了!我军大胜!”
“再说一遍!”虽然来人不断地高喊,但待其近前,苟政还是忍不住站起身来,严肃乃至严厉地发问。
“启禀主公,二将军遣小人汇报,赵军已败,我军大胜!”年轻的军官眉飞色舞的,精神十分亢奋。
笑容终于自苟政的面庞上绽开,兴奋劲儿头上来,一个不注意,直接跌落浅滩。边上的护卫们见状,顿时大惊,连呼主公。
南来报信的那名军官,不假思索,直接一跃下水,如游鱼一般,迅速划拉至苟政身边,将他“抢救”上岸。
待上得岸来,苟政也顾不得身上湿漉漉,抬手遮目,踮脚向北张望,虽然基本什么都看不明白,但喜悦之情便能盖过一切了。
“主公,您无大碍吧!”这边,得知苟政落水的苟侍匆忙赶来,关切道。
苟政没有搭理他,在注目远眺半晌之后,他终于笑了,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笑,畅快的笑声,几乎将南岸的热议给盖住。
“我军已破贼!”苟政奋力地拍着苟侍臂膀,嘴里念叨着:“三军得生矣!”
虽然被苟政砸得生疼,但苟侍也同样高兴,拱手拜道:“恭喜主公!”
“该恭喜你自己,恭喜三军将士......”
有那么片刻功夫,苟政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扭头,看着前来报信的年轻军官,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乃二将军麾下传令什长,郑权!”闻问,其人面浮喜色,抱拳应道。
苟政打量了这郑权两眼,年纪当比自己还小,绝对不满二十,但透着一股英气。在军中,但凡能被委任传令、斥候之任者,都是机敏精悍的将士,未必是军中最勇猛的,但一定是精锐。
“水性不错!”苟政心生好感,拍了拍郑权肩膀,吩咐道:“辛苦兄弟一趟,再回北岸,告知二将军,由其总督追敌歼敌事宜,尽量扩大战果,更多消灭赵军有生力量,尤其是那石晖,给我擒杀他,生死不论!”
“是!”苟政的态度,让郑权大感振奋,抱拳道。
干劲十足的小军官,迅速带着两名下属,噗通蹿入水中,攀上小船,一齐用力,返回北岸传令去了。
“苟侍!”
“在!”
苟政则在彻底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后,以一种冷静的口吻,对苟侍吩咐道:“传令南岸诸部,都动起来吧,整备军械物资,待北岸战局彻底稳定,全军即行渡河!”
“诺!”
......
当河东赵军被彻底击破之后,剩下的苟军,方能够自由而无顾忌地进行渡河了。比起运兵,粮草、军械等辎重的转运,显然要更加费时费力。
苟政本人,是在傍晚时分,方才随一批粮食,登上北渡头,实实在在地踩着浸透了双方将士鲜血的土地。当然,此时的苟政,是顾不得伤怀感慨什么的了,二兄苟雄率军大破赵军,繁琐的善后事宜,则需苟政自己料理了。
北岸的局面,已经基本稳定下来,在苟军的掌控之中。由河东太守石晖统领的赵军,基本全军覆没,死伤暂时难计,但降者数以千计,很少有走脱的。
也是在与苟雄等将会合之后,一番简单交流下来,苟政方才获悉击破赵军的一些细节。其中,彻底奠定胜局的,还是不知绕了多少远路、弯路的孙万东、苟安、丁良三人,从赵军背后,发起突袭。
虽然,彼时的绕后之师,已成疲兵,但当他们突然从赵军后背杀出,对河东赵军而言却是致命威胁。于是,在与南面苟军的激烈拼杀中,已显力不从心的赵军,崩溃了。
这一回,不管石晖如何呼吁羯士抵抗,苏国等赵将如何奋力聚众,都只是无力的挣扎。而赵军此前仰仗的地形,在面对前后夹击时,与苟军鏖战的数千河东郡兵,基本逃无可逃,或许有走失遁入山岭的,但绝对不多。
而当苟军将士,奉命高呼降者不杀之时,很多筋疲力竭的赵军将士,都选择弃械投降,能苟活着,又何必求死呢?
茅津寨,在战争的破坏下,已然残破不堪,只剩一片狼藉,满目疮痍。厮杀最激烈的地方,尸横遍野,临时清出了一片空地,作为苟政竖旗号令之所,各种各样的战场战后信息,也都向他汇报而来。
“主公!”在一干兴奋于得胜的将校中,苟安与丁良二人走了出来,向苟政拜道。
两名心腹爱将,只数日的功夫不见,苟政竟生出了强烈想念之情。伸手示意二人起身,苟政笑道:“无需多礼!此番,你二人,又为我军立下大功了!”
“末将汗颜!”对此,苟安面有愧色,道:“若能及时赶到,赵军早破也!末将等贻误战机,累三军苦战,请主公治罪!”
“子平无需自责!”见状,苟政出言安抚道:“迂回绕后,本就辛苦,道路不熟,就更加困难,不免意外!你们能最终抵至战场,已经是劳苦功高了!”
听苟政这么说,一旁站着,仍裸着上身,身上有数处包扎的苟旦,忍不住哼了一声,道:“绕后之师辛苦,那我等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无数,又算什么?”
“苟旦说得对!”苟起也在场,当即附和道:“赵军在我渡河将士拼杀之下,早已不支。便是没有绕后之谋,我们也足以将之击破,何需什么夹击!”
显然,对孙、苟、丁三人领军绕后的策略,这些攻寨将士,是有些嗤之以鼻的,尤其在这样一场激战过程后。如苟旦、苟起者,对他们“捡便宜”的行为,更是不屑。当听到苟政的赞誉时,心头本就不怎么痛快的他们,就更加不不满了。
“苟旦、苟起,你二人想做甚?”见听二人之言,苟雄瞥了面色淡然的苟政一眼,然后冲二人呵斥道。
苟旦向苟雄拱了拱手,方指着身上的创伤,看着苟政道:“我等只是欲为英勇作战、伤亡牺牲的将士们,讨个说法而已!”
苟旦此言落,其余在场的北渡将士,都将目光投向苟政,看他有何反应。不少人目光,都显得咄咄逼人的,若是回应得不到位,惹众人不满......
面对一众之目光,苟政满脸从容,缓缓环视一圈,将那些带有锋芒的目光压制之后,方才轻笑道:“此战的主要功劳,自是冒死突击、浴血搏杀的渡河将士!自当为其正名,传令下去,今夜犒赏三军,一应将士之功劳,都汇于中军记录,待得明日他朝,必有厚报!”
当苟政发表这样一番表态,众将的表情才有所缓和,苟雄则扫了一圈,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苟旦、苟起,公然犯上,邀功请赏,乱我军心,该当惩处!”
对于二兄这番言辞,苟政有些意外,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方才看着表情肃然、面露不服的苟旦、苟起,笑道:“我正喜有此英勇敢战之将士!
争名邀功之心,是为常事,人皆有之!这正说明,我苟氏部曲,都是有志气、求上进的大好男儿!我正恨不能奖功励士,何谈惩戒?”
苟政的发言,同样让苟旦、苟起意外,对视了一眼,苦大仇深的表情方有所收敛,一起向苟政拱手道:“主公英明!”
“这就是那石晖的首级?”安抚了一番军心,苟政方才将注意力放在专门留于场中的一颗首级,血肉模糊,尽染尘埃,除了知道是颗人头,难以辨别出其他什么特征。
苟雄应道:“已然找人确认过!”
“何人斩之!”苟政问道。
“赵军溃时,石晖欲率众遁,为孙万东领军截杀,斩之!”苟雄道。
“孙万东......”苟政嘴里呢喃了一句,又问:“他人呢?”
“与苟威合军,趁胜而进,攻大阳县去了!”
“他们二人,倒是积极!”苟政嘴角露出了点笑容,只是嘴角的弧度,略显矜持。
“快走!跪下!行礼!”在部将王堃的亲自押送下,一名俘虏,被带到苟政面前。
其人形容狼狈,身上多处负伤,看起来很是孔武有力,虽被捆缚着,但总给人一种柙中野兽的感觉。
“这是何人?”苟政问道。
“禀主公,赵将苏国!”擒了敌将,王堃显得很高兴,答道。
在场部将们都不禁将目光投向那苏国,苟雄也适时地将激战过程中,苏国的表现,向苟政解释了一番。
闻之,苟政仔细打量了苏国两眼,只见其,虽被俘虏,但面无惧色,甚至隐露傲然之意。遂道:“临危之际,聚兵坚垒,指挥防御,若不是你,我军岂会有如此伤亡!”
闻言,苏国挣扎着起身,昂着脑袋道:“恨不能杀尽贼寇!”
“两军交战,各为其主!战场上的事,我可不计较,今赵军已败,可愿降?”苟政问道。
对苟政的招降,苏国顿时嗤笑道:“无名叛贼,焉能为人主!某乃忠良,又岂能为逆贼驱使!”
听其讥讽,看其蔑视,苟政面皮微微抽搐了几下,至于身边的苟氏部将们,早已怒不可遏:“主公,此獠骄悍刁顽,留之何用,请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