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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下,弘农县,南门营。
“你这老儿,还在磨蹭甚,还不快与我家军主用药!”营房内,粗鲁的叫嚣,催促着慢吞吞的老者,开口的那名军汉,手甚至按在刀柄上,一副随时要抽刀活劈了老者的样子。
这老医师,还是破孟氏堡后,从堡内掠得,军中急需之医药人才。苟政一直比较重视“技术人才”,比如各类工匠、医者,尤其后者,那是比读书人还难得的。
破孟氏堡后,苟威除了抄掠粮、物,就是将工匠与医者搜罗集中起来,以资军用。从这件事看来,苟威对苟政的话,也不是全然听不进去......
“闭嘴!”趴在简榻上苟威扭头呵斥了一句,比那下属还要暴躁:“你岂懂治伤?”
言罢,苟威又看向那名忙活着捣药的老医,露出点难看的笑容:“老翁,莫与这无礼小人计较!”
老医也没有接话,苟威的笑,于他而言,不过是鳄鱼的笑容,他的残暴,被掳之前,可是在孟氏堡亲眼目睹的。
又鼓捣一会儿,老医方将一团乌七八黑的药泥取出,摸在苟威那遭受重击的腰臀之间,嘴里第一次开口:“老朽用的几味药,其性甚烈,一时恐有切肤之痛,还请将军暂作忍耐......”
“二十军杖某都扛下来了,这点疼算......嘶......”
打脸就在话音未落之际,见苟威反应,起先说话的那名军汉不由上前,一把拎起老医:“老匹夫,你可是故意害我家军主?”
面对这等粗汉,老医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叹息着道:“老朽有言在先,若军头不信,自可换人!”
“你给我住嘴!还不将人放开!”苟威有些怒了。
“诺!”
看着老医,苟威仔细体会了一番,药泥的刺激下,虽很是疼痛,却伴着一股酸爽的味道,脸上的横肉颤了几下,冲老者道:“此药一敷,甚是痛快,还请继续!”
老医没有接话,只是回到原位,继续给苟威敷抹,顺带着,还将苟威臂膀上的箭创收拾了一番,才告结束。
而苟威,神情间也终于流露出一抹放松,道:“老先生,某看你颇有医者气质,医术定然高超,今后便安心留在营中,给将士们疗伤制药......”
一听这话,老医便面露苦态,赶忙表示道:“将军明鉴,老朽医术浅薄,只有一些粗浅功夫,且年老体弱,耳背目昏,如何能担此任,还请另择高明!”
“你若是不从,带回的孟氏堡民,某一天杀一个!”听其拒绝之言,苟威也不恼,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话,让老医脸色剧变,不待其应话,苟威又轻轻一笑:“当然,若是你能给某找到一个医术更为高明的军医,也可放你自由,如何?”
对此,老医呆立少许,无奈地摇头叹息,然后就收拾起自己的物什,也不交代医嘱,漠然地说了句:“药已敷好,老朽便告退了!”
苟威也不再为难之,任其自去,老胳膊老腿的,也不虑其逃掉。至门前,老医吓了一跳,却见不知何时,苟政已经站在门外,就像一头隐藏黑暗中的猛兽。
老医自不认识苟政,惊得差点叫出来,但被苟政严厉的眼神给制止了。随即,苟政冲跟在身边的丁良示意了下,将其带开,至于苟政自己,则继续呆着,默默听着房中的动静。
“军杖打在我身上,你们看起来,似乎比我还气愤?”里边,只剩两名心腹的时候,苟威“好奇”问道。
“将军不公,我等皆感不忿!”其中一人道。
“就是如此!军主率部曲弟兄浴血厮杀,冒死拿下堡寨,满载归来,不表功犒赏也就罢了,竟因些许顽敌之死,而罪大将,如此重责,简直让人心寒!
此前跟着苟龙骧,我们杀了多少人,何曾手软过,又何曾受到责难?也就这苟三郎,为了让人称赞一声‘仁义’,拿功臣部属来开刀......”
“闭嘴!你也想尝尝‘犯上’的罪过是何滋味?连我都差点被斩,你觉得,若是被苟三郎听到了,还能保住项上头颅?”苟威冷冷地呵斥道。
虽然态度比较严厉,但观苟威表情,郁郁显形于色,两名部下的话,实则是说到其心坎里的。
很多事情,往往是越想越气,尤其对苟威这样的人来说,受了委屈,可没那么容易释怀。倏地,沙包大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榻上,怒道:
“同为苟氏族裔,若非其乃先族长之子,若非看苟龙骧的面子,某岂能让他苟三郎压一头?岂有此理!”
房外,苟威三人的抱怨,一字一句,尽皆清晰地进入苟政耳朵,表情有些精彩,但最终还是归于平静,只是那对眼神,在夜色的浸染下略显恐怖。
又待了一会儿,听得屋内三人停止了抱怨,苟政方才咳嗽一声,发出点动静,在丁良以及两名亲卫的陪同下,走进房中。
而苟威三人,在听到苟政的咳嗽声时,面色俱是大变,互相看了两眼,都不免惊慌。等苟政入内,苟威还算冷静,那两名部曲可就有些稳不住了,适才的气概全然不见,很是心虚地向苟政行礼,头深埋着,更别提抬眼与苟政对视了。
所幸,苟政并无与之计较的意思,右手抬起挥了挥,轻声吩咐道:“尔等都先出去!”
“诺!”一干人等迅速应道,尤其是那两名口出怨言的部属,更是大松一口气。
“伤得如何?”待众人退下后,苟政背着双手,面上露出他这半年以来养成的笑容,语气温和地关心道。
闻问,苟威抬眼瞟了苟政一下,又别过头,瓮声瓮气:“刀剑之创,尚如蚊叮蚁咬,区区杖击,又何足为道?”
“也是,据行刑部卒讲,整个过程,你一言不发,一声不吭!”苟威的怨气溢于言表,苟政微笑着感慨道:“不愧是我苟氏一条铁打的硬汉,当世豪杰!”
听苟政如此恭维自己,苟威不免讶异,偏过大脑袋,眼神迷惑地望着苟政。
“看得出来,伱心中怨气很重!”苟政轻言细语的。
“不敢!”似乎是苟政这态度与言语的转变,苟威反而拿捏起来了,语气很冲。
苟政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继续问道:“那就是了!可知,我为何要这般严厉惩治你?”
“不就是灭了那孟氏满门?”苟威道。
“若只是杀个把人,我又岂会斤斤计较?”苟政冷冷道。
苟威明显察觉到了苟政语气的变化,心头竟下意识地跟着紧张起来,抬眼正撞见苟政那冷漠的表情与目光。
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苟威一会儿,苟政身体微微前倾,直直地盯着他,缓缓说道:“我知你苟威,是因大兄之令,方才服从于我,口服未必心服。
但是,我给你一句忠告。在族,我是主,你是仆;在军,我是帅,你是将。族有族规,军有军法,今后,倘若你再敢违抗我的命令,公然犯上,就不是二十杖这么简单了!
今日之事,我会永远记住!这份教训,希望你也不要忘记!”
这大抵,是苟政向这些桀骜部将,发出最严厉的一次警告,震慑力还是很足的,至少苟威明显震住了,几度张嘴欲言,但都被苟政的眼神吓得憋回去了。
“军主的位置,我暂时给你留着,好好养伤,待痊愈之后,戴罪立功,这一军之主,就还是你!须知,不只是我,那些新附将士,也都盯着你的表现!”
“从孟氏堡带回之缴获,我只要一半,剩下的,作为你与苟侍两部的犒赏,以安众心......”
说完,苟政转身即去,没走两步,又回过头来,注视着苟威,面无表情地提醒道:“从今以后,军纪军法,给我好生拾起来!
好自为之吧......”
一直到确认苟政离开,那两名部将又重新进得营房,苟威方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二人也是一副后怕的模样,苟威不由骂道:
“你们这两个蠢材,怎么安排岗哨的?人都走到门口了,竟一无所觉,那些话,全然让他听去了.....”
部将有些委屈:“他毕竟是将军,未有交待,下面的部卒,岂能防备阻拦?”
“军主,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另一人疑虑道。
“怕甚?”苟威兀自嘴硬:“虚有其表罢了,今夜还不是来安抚我!夺了我军主之位,却不敢夺我兵权,有什么可担忧的?
真逼急了,我带人东去寻族长,他又能奈我何?”
苟威如此硬气,部将们也安心不少,附和道:“军主所言甚是,将军也还需我们打仗、掠粮,若失了军主,他怕是后悔莫及......”
“好了!”对此,苟威又有些不耐烦地打断道:“今后都给某小心着点,我观这苟三郎,不是戏言,再犯到他手里,只怕人头当真不保了!
此前,你看他是怎么对付梁导的吧!这個阴人......”
这话一出,苟政对付梁导的那些阴谋与手段,再度浮现于脑海,三个人都不禁感到后背发凉。
苟政这边,头顶弯月,脸色阴沉地返回弘农县衙,一路默然,压抑的情绪,让所有随从都不敢多嘴出声。
从单独掌军以来,苟政就一直琢磨着,要加强军纪军法的建设,提高战斗力的同时,也提高自己对部曲的掌控。但一直以来,既碍于威望不足,也因为手中真正掌握实力的薄弱,导致他诸多想法,难以成行。
直到此番东进,有“潼关之变”的积累,苟政方才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志向部曲们推行下去。但显然,这个尝试,并不成功,而带头表现出抗拒的,恰恰是他们苟氏的“自己人”。
这让苟政格外恼火,今日县堂处置事件之后,苟政又进行了一番更为深彻的思考与分析。蓦然发现,他在“杀鸡儆猴”的同时,如苟威者,也未尝不在借“孟氏灭门”之事,表现对苟政的抗拒与不服从。
别的不说,换作大兄苟胜来,那苟威就是再骄悍,又岂敢明目张胆地抗命、违令?显然,苟政并没有如他想象般地得人心,至少,没有尽得人心。
连同气连枝的苟氏部曲老人都是如此态度,更遑论那些新附之众了,而这一点,也是尤其让苟政感到压抑与无奈的。
就拿苟威来说,已然如此跋扈犯上了,苟政还真就得忍着,不能杀他。苟氏老人都是核心基石,是骨干力量,少一个是一个。
苟威虽然跋扈,但还是具备一定勇力,还能够拿来冲锋陷阵,杀之可惜。更为关键的是,苟政必须得考虑其余苟氏部曲们的反应与感受,亲痛仇快的事情,实在不便做。
同时,最现实的问题也一直摆在苟政面前,若是苟氏部曲力量陷入混乱,遭到削弱,那对新收编其他义军部众的压制力必然降低,甚至直接造成失衡。
那样的后果,是苟政绝对不能接受的。鉴于此,即便苟政打心头火起,难以浇灭,也不得不暂时忍让。妥协固难,然若不知屈伸变通,别说成大事了,能否保住这条性命都是问题。
而经过方才门外一番窥听,苟政心头的怒意,反而不如在县堂上时重,大抵是看得更加清楚了的缘故。
也是在听完苟威等人那番“肺腑之言”后,苟政方才认识到,在如今这支由他统率的苟氏部曲中,有不少苟氏老人,他们忠心追随的只是“苟氏”,并不完全是他苟政的自己人、体己人......
正因如此,方凸显出苟安这等心腹部将的难能可贵,丁良这样的“忠仆”还是越多越好,凡事,总是怕对比的。
不过,经苟威这么一个小插曲,苟政在内心中,反而更加坚定要推行军纪军法,以驭众军的念头。或许作风与精神什么的,还很遥远,但军令军法,必须得到强化。
当然,得围绕着一个中心思想而展开,那就是,以“服从苟政”为核心。而仅从这一点出发的话,比起苟政酝酿着的军法条例,或许反而要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