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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归与回家,这是梁犊自起事以来,所发出最为响亮有力的政治口号,他也藉此组织凝聚人心,将高力与众多关东籍戍卒网罗于麾下。
进击长安的十万义军,半数以上,都由来自关东的戍卒构成,高力则是其中的核心,也是这支起义军的主要战力来源,更是梁犊最重要的力量。
于梁犊而言,在战略方向与目标上,本是不该有什么分歧的,以什么口号与方式聚众,就得如何履行实践,至少口头与名义上要一致。
但是,扩编后的长安城下义军,其成分之复杂,也远不止关东籍将士了,大量的关西戍卒、豪强,也占了很大一部分,并且夹杂在诸军各部之中,也具备相当的影响力,即便比起关东戍卒要弱势一些,但是,成事不足,败事却绰绰有余。
在起义军中,除了各部各将之间的矛盾之外,关西、关东籍将士间的矛盾,也是一大突出问题,并且,这一点在长安城下,第一次彻底爆发了出来,就以“长安战略”为引子。
相比于那些盼望东归回乡的关东人,关西将士可没有切切归乡之意,相反,对于背井离乡,他们打心里,排斥异常。
于是乎,关西籍将领,在“东归”之外,提出了一个新的构想:竭尽全力,先下长安,再取雍秦,据表里山河,拥形胜之地,以御关东,创立王霸之业......
对于这样的建议,若说梁犊不动心,那是假的,造反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真是为了帮那干关东戍卒回乡吧,梁犊可没有这么蠢,不过利用众心,以成大事罢了。
要知道,论籍贯,梁犊也是关西人,否则,也未必有那般多关西豪杰,踊跃投效于他。
当关西人的建议传开之后,关东人立刻就不乐意了,反对之声,几乎把梁犊的帅帐掀翻。对关东籍义军来说,他们并不反对拿下长安,毕竟若能攻克,他们也能得到不少好处,他们反对的,只是长久逗留关西,这里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对异乡的王图霸业,他们也不感兴趣。
因此,一大批关东将士,尤其是梁犊深为倚重的关东高力,那些自起事之后崛起的在义军中担当军头的将领们,提出明确反对,要求梁犊弃攻长安,从速东归。
甚至不免威胁之言,若梁犊胆敢背信毁诺,那么将士必弃大将军而走,独自东归。这样的威胁,对梁犊而言,效力实则并不是太大,这干匹夫,若无人约束统帅,别说东归了,能不能闯出关西都是问题。
这份自信,也是举义东来之后,在不断的胜利刺激下,梁犊逐渐形成的。也因如此,梁犊深恨那些当面反对、顶撞他的人,更加恼怒于自己对义军控制力的不足。
但是,来自义军内部的这种分歧,也的确让梁犊好生思量了一番,并且也没有留给他多少的时间。因为矛盾从爆发到扩散放大,速度十分之快。
最初只是在梁犊中军帅帐争吵、动手,传至下层,一点“擦枪走火”,又导致关东、关西两籍义军之间的聚欧,以至伤了人命,闹出营乱。
混乱的东城大营,甚至被城中赵军出城突袭,以伤亡数千的代价,方才收尾。经此一沮后,义军士气遭到重大打击,好不容易方才使局面控制住。
梁犊,也再不敢存有侥幸心理,更不敢再玩“以关西豪杰牵制关东义士”的手段,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毛病,只是梁犊本人显然没有这种协调平衡的能力,瞻前顾后,左右逢源,往往两面不讨好,“东营之乱”,就是最深刻的教训。
在把所有内乱将士斩杀以肃军威之后,梁犊再度将义军诸军主要将校召集起来,举行大议。没办法不做决定了,再拖下去,义军就要分裂了,好不容易才形成如此声势,梁犊可舍不得。
而梁犊最终的决定,也不出意料地,选择了继续东归。在关东与关西两方将士之间,梁犊选择了关东,这既由双方实力决定,也因为在这支义军中,他的根本依仗,在于以高力戍卒为核心的关东籍戍卒。
至于关西籍将士,在关东闯荡已久的梁犊,除了本部及少许氏族亲信之外,并不是那么地亲近、可靠。
除了以上主要原因之外,一些次要的因素,对梁犊东归的决策同样起到重要作用。比如,长安城高,粮械充足,赵军坚壁防守,的确非短时间内可以攻克,而义军最缺乏的,恰恰就是时间,一直采取流寇作战方式的他们,也无法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地方,战争的脚步一旦停下,那就意味着危险的迫近。
另一方面,经过渭水之战以及顿兵多日的消耗,义军的粮草储备也不多了,十万大军人嚼马咽的,哪怕省着用,每日的消耗都是一个巨大的数目,后勤上的巨大压力,也使得义军根本无法维持长时间的攻城战斗。
于是,在深思熟虑,并获得所有将校的“支持”后,梁犊下定决心,全军开拔,举兵继续东进。当然,心知关西籍义军的不满,梁犊也耍了些手段,比如传下令去,不欲东进者,可自散去,梁某人绝不为难。
此令一出,无人响应,不是怕梁犊出尔反尔,而是没有了梁犊义军支撑,剩下的人,也没有多少信心,能在赵军的围剿下生存下去。
同时,也考虑到他们的感受,梁犊将“东归”的口号,更为“东进”,以“进取”之志,鼓励将士,效果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真正激起将士之心的,还是劫掠之令的下达了,这既是弥补军队所需,也是为了重振长安受挫以及东营内乱后低迷的士气。
羯赵太宁元年春二月,“晋征东大将军”梁犊以起义军九万余众,掠雍州东部郡县,沿途所过,大犯地方,杀掠不休,出潼关时,众已十二万。
而整个过程中,苟部显得相当沉寂,一方面是苟政消停了,一方面,大兄苟胜在目睹义军内部之不谐后,疑虑也在加重,但更加不敢妄动了。
不过,撤围长安东进之时,在苟政的建议下,苟胜主动向梁犊请命,为全军殿后,防备长安赵军,梁犊允之。
……
二月十三日,起义军驻于华阴与潼关,连营三十里。
自长安至华阴两百余里,足足走了八日,实在是,抄掠与装载运输,太费时间,相比之下,作战压力反而不大,化身为匪的时候,义军的战斗力还是杠杠的。
毫无疑问,京兆士民成为了梁犊义军提升战斗力的养分,及至华阴,长安受挫的士气已然恢复,留下一片狼藉的京兆,与此同时,也迟缓了义军“东进”的时间。
华阴,承担义军殿后重任的苟部,就驻扎于此,这也是崤函故道间的重镇。渭水汤汤淌于北,华山巍巍耸于南。
设置于城南的伤兵营,苟政面色悲苦,一脸怜悯之意,在众多伤员感激的目光下,缓缓走出,登南城而上。
及上城楼,苟政的表情,已然恢复了平静。一路东来,大小仗也不少,作为“高力五军”之一,苟部参与了其中大部分战役,虽然义军攻城拔寨,席卷雍州,但死伤并不少,尤其是伤员。
而对缺医少药的义军来说,伤兵往往意味着累赘,在大部分时候,只要不能跟上队伍,都属于抛弃的对象。而整个义军,大抵也只有苟部,准确地说只有苟政,愿意尽心尽力地收容救治伤兵……
事实上,苟政能够做的并不多,他只是把伤员收容起来,进行简单的包扎救治,给清水与口粮,再让部曲携扶东行。
并且,苟政收容的伤兵,只是些轻伤员,重伤者根本顾及不了,价值也低,基本任其自生自灭。同时,在一路的折腾疲惫以及伤口感染等因素下,依旧不断有人因创伤爆发而死去,对此,苟政至多立一座坟茔,连牌匾都不敢树,以免为当地人所掘。
苟政的伤兵营,最多时有人近800,到华阴时,也就500出头了。乱世之中,人命既宝贵,又廉价,伤兵营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活下来的人,对苟政会是怎样一种感情。
伤兵的救治与供养,对苟政而言,又是一笔额外的负担,为免苟氏其他部属说闲话,苟政没有再一味地从大兄那里要支援。
物资何来?自然是抢!原本,在烧杀抢掠之事上,苟政心理上是多少有些负担的,但是,经过梁犊举事以来的种种见闻,以及时局环境的影响,苟政也开始放纵部曲了......
纵然会埋下祸患,那也是将来的事情,后悔也不是当下来做的!当务之要是什么?生存!
因此,对于那些被抄掠的关西部族士民来说,梁犊义军都是些凶暴不仁、为祸地方的强盗、叛军,但在起义军内部,随着苟政的作为逐渐传开,“仁义”也成为他身上一個极其显著的标签。
当然,这也只是在小范围内传播,在义军的氛围中,名声太大也未必是好事。但不管如何,苟政渐成义军中的一股清流,却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同时,比起其他义军部队的评价,苟政也只关心自家军幢与苟部将士的态度。
没错,到华阴之时,苟部人数已然膨胀到8000余人,而苟政也顺势成为乙军军主,若将伤兵算上的话,直属于他的部曲,已有近2000人。
即便对大兄的思想觉悟与行事作风有诸多的担忧乃至不满,但现实就是,他苟政就是大兄“得道”之后,跟在屁股后面升天的鸡犬,不负其姓......
一步步地远离长安,离开雍州,进入弘农地界,待到华阴之时,比起之前,苟政也更加从容了,这从他这段时间以来沉静内敛的表现就可以看出。
当然,根本原因在于,苟政勉强有了属于自己的基本盘,这对苟政这样的人来说,是十分关键的一步。
抚着华阴的土城垣,感受着粗糙坚硬的质感,苟政那张年轻的面庞间,也明显多了几分沧桑之色,抬眼南眺,远方山岭起伏,龙盘虎卧,巍峨华山,耸峙于群峦之上。
盘绕峰巅的云雾,很是稀薄,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如溃卒一般消散,难以凝聚,望着这“中华之华”,苟政目光渐渐迷离......
一队骑兵,自起伏驿道间,快速西来,领头的,正是大兄苟胜。闻讯,留守华阴的苟雄、苟政二人,立刻前往迎接。
将风尘仆仆的苟胜迎入城中,待其饮了一碗井水之后,苟政方才略显急切地问道:“大兄,结果如何?”
迎着苟政关切的目光,苟胜看了他一眼,方缓缓答道:“大将军以我部三军前锋,不当落后于人,拒绝所请。同时,已然决议,以我部先行,向洛阳挺进,明日即行......”
却是在苟政筹谋下,由苟胜前往中军,向梁犊诉说请命,意欲率部留守潼关,既防关内,又保证关内进出通途,为义军后援。
但显然,梁犊拒绝了,这也是表现过于出众的后遗症了,以苟胜之勇悍意气,以苟部之敢战,是梁犊手中能拿出的为数不多的王牌,而这样一把尖刀,又怎么可能回鞘藏于身后呢?
得到这样的结果,苟政倒也没有过于意外,只是难免失望,脑子里思考着下一步的同时,嘴上则问道:“大兄是如何回应的?”
“军令既出,我自不便拒绝!不过,我又向大将军举荐,由你镇守潼关,他同意了!”苟胜道。
闻此言,讶异之色直接挂在苟政脸上了,不待其发问,苟胜就给解惑了,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语气道:“三郎,为兄虽不知你自信何来,如何判断,但自长安以来,我对义军的前途,也不甚看好了。
为兄如今已是身不由己,但如你所言,我不能将整个部曲族人,都托付在大将军身上,因此,必须得留一条后路。行军打仗,离不得仲威辅助,他需要和我一同东进,后方部曲,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为兄知晓你腹怀韬略,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吧......”
大兄这番话,坦荡而真正,那言语中的唏嘘,让苟政心头一热,一时眼睛都有些发酸,连忙问道:“大兄为何......”
大概知道苟政要说什么,苟胜摆手道:“如今的形势,我部曲岂能轻易脱离?即便义军再不堪,也是当前我部最大的依靠!”
“还有!”见苟政凝眉苦思,苟胜又道:“大将军任梁导为主将,镇守潼关,你只堪为其下属。”
“此人才德如何,你也知道,你当多加提防!”提起梁导,苟胜就难免厌恶,语气中也带上了讥讽:“我部曲如此效死,换来的仍是猜疑!大将军?哼......”
......
当日,苟部全体将士,就率先动作,自华阴往东,行三十里路,于当夜进驻早已为义军攻克的潼关关城。
翌日一早,整备好的苟部将士,鱼贯出城,奔赴东方。关城下,苟氏兄弟做着最后的告别,此前未曾发觉,当二兄离去之时,苟政的心头,泛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因此,拉着两个兄长的手,是反复叮咛,尤其对苟雄道:“二兄,此去关东,面对的必是朝廷大军,非关右之军可比,即便偶然得胜,也必难持久。
但有不妙,还当及早脱身,勿要纠缠,一切以保全自身与部曲安全为先。提前预备,有梁犊吸引赵军目光,必有逃脱之可能。小弟这边,也将多做筹措,随时引兵东进,接应二兄。
大兄意气为重,负气多刚,万事多多劝说,勿使身陷敌阵......
切记!切记!”
“好了!”苟政的话,苟胜在旁是一字不漏,全部听进了耳朵,面色有些不愉地打断他:“如此啰嗦,活似一妇人!你第一次单独率众,先顾好自己吧!”
“二位兄长保重!”苟政佝腰,郑重拜道。
“保重!”苟胜、苟雄也严肃回礼。
春意尚寒,大河滔滔依旧不绝,苟政就那么躬着腰,一直到再也望不见二位兄长马背上的身影,方才起身。
回视一圈,看着陆陆续续仍在出城的苟部将士,苟政深吸一口气,压下内心的忐忑,深吸一口气,冲身旁的苟安道:“子平,接下来,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除了本部部曲之外,苟胜又自诸部之中,调集了数百老卒,划归苟政指挥,因此,留守潼关的苟氏部曲,加起来已有约25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