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回府
虞芙所在地小院,在镇南王府西苑一角,偏僻冷清,倒是方便了虞芙熬药。
妹妹虞丽自幼体弱,需得日日服用汤药,然而她们一路逃难而来,风餐露宿,虞丽自来后不久就倒下了。
父母去后,没留下什么积蓄,虞芙一路上为了安全到杭州,又花了大价钱找镖局人护送,如今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了。
情急之下,虞芙还是求翠儿帮忙,向翠儿娘亲借了钱才买了一副药救急,可……以后呢?
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虞丽,脸色惨白,虞芙原先那份担心镇南王主人回来而产生的焦虑,逐渐被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代替,眼里浮出一层层迷茫。
院外传来脚步声,虞芙赶紧抬手掩去泪水,努力扯起嘴角,勾出几丝笑意,才出门迎接。
一出门,就见翠儿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虞芙赶紧迎了上去,“姐姐可是有什么东西忘拿了?”
翠儿谨慎地看了看院门,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展开,小声凑到她的耳边:“这是你写的?”
翠儿拿的,正是虞芙写的借条,对方本不要,可虞芙还是规规矩矩地写了。
她身无长物,只能靠“信”立身。
虞芙不明所以,点点头。
“真是你写的!”翠儿眼里瞬间放光,在兴奋之下压低了声音,“你居然会写字,还写的这么漂亮!”
就算是太平盛世,也是只有高门贵女读书识字,更别说现在世道乱,寻常人家吃口饭都难,还谈什么读书!
虞芙还没回应,就被翠儿一把拉进自己的房里。杭州城多雨,常常连月阴雨连绵,东屋偏阴,纵使虞芙已经住了半月了,总还有些潮气。
“大好事!”翠儿关紧房门,抓着虞芙的胳膊,眼里满是笑意,“我娘不小心把这张借条落在林老夫人屋里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被夫人捡起来看到了,她夸你字写得好呢!”
虞芙:“?”
看着虞芙不懂,翠儿只好解释:“也是巧了,前段时间南部春汛,把好几家印书局都给淹了,如今杭州城里最缺的就是书。”
“夫人礼佛,每日都要诵读佛经,但是因着连日阴雨连绵,经书全都潮得发霉了,她派人去好几家书店都没买到新的。”
虞芙懵懵懂懂地点头,见她忽地停了话头,不解道:“所以……”
和她有什么关系?
虞芙没在深宅大院里待过,自然体会不到翠儿话里的暗示,翠儿无奈地看着虞芙一副呆呆的样子。
“咳咳,”她凑近耳语,“给夫人抄佛经啊!若是夫人开心了,你还怕什么王婆子!”
别说王婆子,就算以后世子殿下回来了不愿让虞芙留在王府,夫人说不定也会将她们接去林府。
虞芙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敢置信:“姐姐说的是真的?”
翠儿笑眯眯回道:“千真万确!而且,还有另一件好事呢!”
不待虞芙询问,她又放低了声音:“刚刚也说了,外面书价高,我哥哥以前常抄书卖给书店赚些外快,如今他跟着林公子在外面游学,我娘就想让你也去试试。”
林公子便是林老夫人的孙子,翠儿哥哥是他的伴读,名唤冷心诚。
自家破人亡之后,虞芙早已见惯了世态炎凉,“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这样的道理,早已烙刻在她的心里,但翠儿一家人细致若微的关照,让她心里阵阵发热。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更何况,虞芙正是亟需用钱的时候,翠儿的话,简直解了燃眉之急。
“谢谢姐姐和冷姨……”虞芙一动情,就忍不住鼻头酸,话未出口便开始哽咽了。
“别这么客气,我娘让我把你当亲妹妹看呢。”翠儿从袖口取出一本书递给虞芙,“这是我娘照着夫人常用的佛经找的旧书,你就照着这个抄就行。”
“我娘说了,除了给夫人的那一份,另一份抄好后,拿到城东一家叫‘明轩书局’的书店,说是我哥引荐的就行。”
事情妥善安排到这个地步,虞芙就算是再傻,也看出来这一切都是冷姨在暗中替她筹划。
翠儿身上事情多,交代完就准备走,离去前又将之前的钥匙交给她:
“如今正门口正在设棚施粥,到处都是灾民,乱得很,你还是走原来的那个门好了。”
“刚给你说的事,千万别透露出去。”
虞芙自是晓得轻重,将翠儿送走后,她赶紧从柜子里翻出不知哪年哪月就放置的笔墨纸砚。
虞芙幼时,偶然误入了村里的学堂,夫子说跟她投缘,便顺手教了些东西。
她的字,是夫子一笔一划教的文徵明小楷,字迹疏阔,清秀端丽。
许久未曾练字了,直到天色欲晚她才写出一副满意的字,去林府显然不合适了,事不宜迟,她准备先去书店。
然而刚出了院门,远远地就瞧见东边的天色暗了,铺天盖地的乌色浓云滚滚而来,似是有一场急雨将至。
初来乍到,屋子里连伞也没有,但虞芙估摸着脚程快应该还能赶回来。
镇南王府在城南,若去城东的话,正门出去要比后门近的多,分岔路口,她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往正门走。
反正如今镇南王府的正门全是等着施粥的灾民,她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主意。
但没想到,这一去竟惹了大麻烦。
镇南王府极大,江南别院讲究风雅,庭院错落有致,树木珍奇百怪。
虞芙此前从未来过前院,一进去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在一层套一层的庭院里穿梭。
暴雨前夕,空气闷热难耐,连风都仿佛静止了一般,她看着眼前陌生的路,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鼻尖急得冒出了薄汗。
前院的人多了些,但虞芙不敢上前问路。
府里气氛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丫鬟仆从们一个个脚步飞快、动作麻利,忙得不可开交。
“喂,你是哪个院子的?节骨眼上还到处乱跑?”虞芙正走着,忽地被一个侍女厉声拦住。
虞芙换下了丫鬟服,又没在前院里走动,自然没人认识。
王府里规矩大,虞芙低下头轻声回答:“姐姐好,我是前不久刚来的,现在住在云梦阁那边。”
实际上,只是云梦阁对面的偏房,以她们的身份,能在这镇南王府有个一席之地就不错了。
但眼前的侍女误以为她是在云梦阁当差的丫鬟,见她年纪小,厉色稍缓:“世子殿下就要回府了,你快去把衣服换回去,免得世子殿下见了责怪我们治下不严。”
虞芙一惊,“殿下回来了?”
侍女:“嗯,刚派人传来口信,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到了门口了。”
见虞芙还愣着,赶紧催促道:“动作麻利点儿赶紧走,一会儿可别出来碍世子的眼!”
虞芙懵懵懂懂地往回走,赶上这个节骨眼,这书店肯定是去不成了。
黑云压顶,天色越发昏暗,江南别院的雅致在天气好时,是一道秀丽的风景线,可在这昏天暗地的环境下,可就让虞芙难办了。
哪里都像是迷宫,一环套一环的迷宫。
走了许久,忽地听到前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她心里一喜,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不远处,谢玄瑜脱去身上的披风,管家赶紧伸手接住,隐约可见披风上染了血迹,联想到刚刚门外的事,管家脸色一变。
杀伐果决、雷厉风行,这便是坐镇东南、让人闻风丧胆的谢玄瑜。
一声惊雷落下,如石子般大小的雨滴哗哗落下,砸在房檐上、青石板上,暴雨携着冷风,将弥漫在谢玄瑜身上的血腥味带走。
沿着廊柱,他缓步朝前走,音调清冷:“母亲近来身体如何?”
管家佝偻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夫人身体尚好,只是前些日子老夫人病了,夫人亲力亲为地照顾,消瘦了不少。”
谢玄瑜脚步一顿,从怀中取出一枚小瓷瓶递给他,“我从南部带回来了一味药,对纾解头疼十分有效,你稍后派人送过去。”
管家一愣,接过药后,抬眼小心试探道:“夫人也常派人问殿下何时归来,心里十分挂念,殿下不若亲自将药送去?想必夫人她……”
“不必了,”谢玄瑜打断他的话,脚步轻抬往前走,“你派人送去即可,稍后雨停了,我还是回将军府住。”
管家心底叹了声气,无奈道:“是。”
寻常人家游子归家,必定先看望母亲,可谢玄瑜和母亲谢夫人的关系,自五年前他承袭爵位以来,可谓是如千年寒冰,终日未曾融过一丝一毫。
江南庭院曲径幽深,管家慢吞吞地在后面跟着,看着眼前高大挺括的背影,不由心生几分感伤。
这座宅子,规模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可实际上里面连一个主人也没有。
夫人自镇南王驻扎北境后,就再也没有在王府里住过了,而谢玄瑜也一直住在他师父的宅子里。
偌大的镇南王府,没有一个人把它当成家。
管家感慨了一番,忽地想起了谢夫人此前的吩咐,继续道:
“殿下不在的时候,夫人收留了一对孤女,她们本来投奔的是林府,但是夫人说林府人满了,就送到了府上。”
听到这话,谢玄瑜脚步一顿,蹙眉:“一对孤女?”
上位者习惯性的威压,不自觉地就散发了出来,管家知道谢玄瑜不喜外人进府,这宅子十几年都没进过新人了,可谢夫人的心思……他一个小小管家哪里敢去揣测。
管家腰压得更低了,即使面对曾经看着长大的小主人,嗓音也不自觉有些发紧:“她们的父母以前在林府当差,母亲还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后来两人出府成家,生了一双女儿。”
“几月前,她们父母被山贼杀害,这才北上投奔林府,夫人瞧着可怜,就留了下来。”
暴雨不歇,天色昏暗仿佛夜幕降临,不远处已经有侍女开始掌灯。
谢玄瑜看着雨幕,眼里幽深如海,“就凭这些?”
镇南王府、林府,不知多少奸细绞尽脑汁想要进门,北面的皇室、东北的齐王、南部的倭人,一个个虎视眈眈。
管家自然明白谢玄瑜在说什么,赶紧解释道:“殿下放心,她二人绝不是奸细。”
“她们姐妹俩到时,老夫人已经病了小半月了,就连茶水都喝不下,夫人急得差点儿也病倒了,还是她们做了一份莲花藕粉羹献给老夫人,老夫人精神才好转了些。”
“这莲花藕粉羹,曾是她们母亲自创的菜式,只有她会做,老夫人还笑着说和当年味道一模一样。”
谢玄瑜神色淡淡,默不作声,管家瞬时感到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若是谢玄瑜一回府就把虞氏姐妹给撵了出去,他还怎么给夫人交代?
“此外,夫人也是亲自认证过的。”管家没办法,只好把谢夫人搬了出来,“夫人对她二人的母亲十分熟悉,她说那小妹的模样,简直和她母亲一模一样,必不能有假。”
“而且夫人派人去她们的家乡查,确实如她们所言,不曾有假。”
谢玄瑜静静地听着,本来还以为母亲只是心善收留了一对孤女,可这一番话停下来,便觉出了几分异常。
母亲除了侍奉祖母,便只一心礼佛,对外事何曾如此费心?
如今各方势力波诡云谲,他没什么心思来应付府里这些小事。
“拨出几两银子,把她们打发出去。”谢玄瑜神色漠然,语调没有一丝情绪,转头朝管家看去,眼里多了几分告诫。
“以后,不许外人入府。”
管家一怔,默默垂首:“是。”
暴雨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管家知趣地去做吩咐的事情。
在走廊什锦窗的另一面,虞芙蹲在窗下,用力捂住自己的鼻息,斗大的泪滴不断地往外滚。
她曾想象了无数次见到王府世子的场景,却怎么也没想到,就在这狭窄逼仄的回形走廊上,与他一墙之隔的距离,先听到这么残酷的话。
而她,隐藏在不透风的角落里,几乎没有为自己争取留下的机会。
生如草芥,谢玄瑜不过随意的一句话,就将她逼进了绝路。
忽地,她肩上一重,脖颈传来一阵冰冷和刺痛。
身后传来一道冷漠清亮的质询:“你是谁?躲在这里偷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