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完这句,灵墟首座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江荼脸上。
他期待着江荼的反应,探究的视线里充满好奇。
半晌,灵墟首座挑了挑眉:“哦?”
江荼平静到让人惊讶。
就算对山间生灵没有感情,自己的所有物被破坏,大部分人——
九成九的人,也会感到愤怒。
江荼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完全不在意。
灵墟首座仔细打量着他,可惜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再告诉你一件事,曜暄,昆仑虚下的城邦——也没了。如果不出意外,眼下这些亡魂应该已经魂飞魄散了吧。”羽扇轻轻落在江荼脸上,灵墟首座手腕发力,将他的下巴挑起。
江荼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灵墟首座也不着急,似乎很是从容。
江荼懒得与他对视,垂下眼帘:“在无情道上,尔等难以及我项背。”
灵墟首座笑容愈发深邃。
江荼向来谦虚守礼,恃才傲物不过是旁人因嫉妒而生的冤债,从灵墟首座认识他起,江荼就没有如此狂妄的时候。
他看出江荼是在强撑了,不过,灵墟首座收回羽扇,没有揭穿:“这里太冷了,我要去外头睡一会,曜暄,希望回来后你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灵墟首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江荼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才终于忍不住似的,喉结抽动着,剧烈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这是必然。
但恶心的感觉太过严重,从胃部涌上肺腑,江荼根本控制不住作呕的冲动,直到——
一大口脏腑碎片随着咳嗽呛出喉管。
除了血水,还有更加湿润和滚烫的东西,和血水一起,沿着江荼的下巴滴落在地。
江荼泪流满面。
干呕声中,更加撕心裂肺的,是他的哭声。
没了。
昆仑虚没了。
昆仑虚下的百姓没了。
江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自己。
灵墟首座每说一句,他就觉得自己的血液冻结一分,铁链的寒冷好像终于侵入他的躯壳,让江荼如坠冰窟。
他错了么?
或许他真的不该逆天而行,去痴心妄想,挑战苍生道。
苍生道掌控着一切,哪怕他已经穷尽计算,也终究功亏一篑。
甚至连累了昆仑虚。
那些草木生灵,他们早晨,还在他身边和怀里,看着蓝天白云,期盼着早日修出人形,祝他渡劫一切顺利。
——他们陪伴他百年。
那些昆仑虚下的百姓,为他建造雕像,不惜散尽家财,他们每人都亲手在雕像上凿了一刀,将自己的感激倾注上去。
——他们称他为恩人。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害死了他们!
他想救他们,想保护他们,可他们最终因他而死!
他是刽子手!
崩溃到了深处,江荼只能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嘶哑地哀嚎着,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弯折,长发贴着面颊脖颈,狼狈可笑到了极点。
恍惚中,江荼似乎看见无数阴影矗立在囚牢内。
他们是山间草木,是长尾山雀,是昆仑虚的百姓…
因他而死的亡魂聚拢在江荼周围,伸出死亡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齐齐指向他!
“是你杀了我们,”长尾山雀说,“你与白虎合谋,与勾陈离心,你戏弄了未来的太一帝君,还妄想戏弄苍生道!所以祂降下责罚,让我们因你而死!”
“是你杀了我们,”山间草木说,“你可知道我们死得有多惨?我们从未害人,只想修出人形,可却因你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是你杀了我们,”百姓们说,“你为何要一意孤行?谁求你建立鬼界了么?我们只想活着,你却将我们逼向死亡!”
江荼眼前的阴影层层叠叠,他快要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那些愤怒、悲痛、惨叫、哭嚎,都听不真切。
唯有一句。
——是你杀了我们。
江荼痛哭流涕,手臂抽动着,将铁链绷紧绷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们…”
“我错了…是我错了…”
…
江荼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此后四个日夜。
他一睁眼就是审问,一闭眼就是梦魇,醒来时在牢内呕血,昏睡时便在梦里落泪。
他早就不知道谁跟他喂了什么药,是续命还是逼他吐露真话,一应下咽。
甚至,江荼开始渴望他们能够给他毒药。
锻造的武器,你们尽管拿去;
写下的剑谱,你们尽管学去;
炼制的丹药,也尽管拿去服用。
我只想要一杯鸩酒,我只想解脱。
求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江荼甚至要脱口而出哀求,可笑的自尊却死死勒紧唇舌,将痛苦打碎了往嗓子里灌。
浑噩间,他看不清六山首座的嘴脸,却能看见最黑暗的角落里,昆仑虚的亡魂正注视着他。
他们仍是死时的模样,浑身焦黑,无一处完好,他们憎恶地瞪着他,身躯开始熔化,最终魂飞魄散。
而下一个夜晚到来时,他们又会重新出现,站在黑暗的角落里。
江荼的理智告诉他,他们都已死去,魂飞魄散,绝不可能站在这里,冷漠地注视着他在死亡边缘挣扎,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他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江荼的梦魇成疾,夜以继日地纠缠着他。
是他应得的,他身上有成百上千条人命,应该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脚步声响起。
这是有别于审讯的另一种声音,代表首座们又完成了一次交接。
“曜暄,”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
江荼缓缓掀起眼皮,干裂的唇瓣微张:“…元鸿前辈。”
祁元鸿摇了摇头:“这声前辈,恍如隔世啊…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挥手一扬,一面水镜浮现在江荼眼前,倒映出江荼此刻的模样。
灰白的脸,颧骨兀立,下颌极尖锐,是瘦到极致近乎脱相。
江荼在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眸,像一叶枯败的柳片,弯折、凋零,扑簌不停,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夺去生机。
镜中人哪里还有半分曜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更像一具尸体,尚未腐烂,但终将腐烂。
江荼收回目光,躲避着镜中自己的目光:“...”
他对六山首座无话可说,尤其是眼前的祁元鸿。
问来问去,不过是修炼之法。
他前半生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获得的修为无情地将母族推向死亡;
后半生,他以为自己纠正错误,最终害死了更多的无辜性命。
江荼向来不是吝啬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