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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小憩-2

作者:兮树字数:4832更新:2024-09-30 13: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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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语音未落,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缓慢地坐直了,静静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脸上的神色。

她没一口回绝,却反而让他紧张起来。毕竟误读气氛,采取行动却反而引爆新一轮争吵,他已经犯过好几次这样的错误。

阿洛于是下意识解释:“我没有多余的目的,也没抱什么期待。我只是觉得,正好是节日,一起走走……或许也不错。当然,你可能已经很累了,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我也不会以为这意味着你愿意缓和关系,或者愿意做出任何别的改变——”

他的语声急且快,却越说越词不达意,他干脆懊恼地抿唇收声。

迦涅在这个时候终于动了。

她别开脸,看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会议室角落,好似窗外朦胧升起的月牙们对她来说太过刺眼,轻却清晰地说:“给我一个接受邀请的理由。”

阿洛惊异地陷入沉默。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

“那些跨不过去的东西放到明天也不会消失。我不强求回到过去当朋友,但今天晚上,我和你可以不是敌人。就像还在甘泉镇的时候那样。”

迦涅回过头来。

“只是延迟一晚上面对现实而已,”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气,“可以吗?”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脱拍的心跳。

但他紧接着听到她说:“直接从这里一起出发太显眼了。约定地点和时间,用信使告诉我,之后汇合。”

不等阿洛反应过来,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东坠,为了让市民们充分欣赏节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数建筑物都默契地没有点灯,窗户后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轮天体般的柔和。于是据点一楼的走廊上,每走几步,就会穿过一汪透过窗户倾泻进来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户形状的光前进,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儿时的游戏,小跳着前进,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光泊里。

不长不短的一路,这光仿佛渗进了她的身体,替换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头血肉都暂时变得有如灵和魂轻盈。

答应阿洛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明天,或许两个小时后,她就会为此后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过堡垒正面的拱门,足下一蹬,轻巧地跳下最后二级台阶,踏进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里。

集合地点最后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码头。

苇河自西向东贯穿千塔城,在中央区偏东南处分出一条支流。鹦鹉螺码头是城西最热闹的游船起点。

迦涅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如果有人往兜帽里面细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变幻的轮廓——最简单的易容术。

而她绝不是唯一使用小法术遮掩身份的人,奇装异服,戴

面具甚至把头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伙,她从下车的地方走到码头,就看到了至少五个。

她无视了两个搭讪询问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码头飘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驻足左右张望。

“这里。”迦涅循声望去,不由扬起眉毛。

眼前人的声音是阿洛的,身形轮廓也眼熟,脸容却属于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向下褪了一点,熟悉的眉眼就从障眼法后显露了些微。他飞快地将眼镜归位,轻咳两声,略微沉声改变嗓音:“走吧。”

双方都这么认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点想笑。如果真的细究为什么想笑,却又说不清了。

“为什么是坐船?”等待店员确认租赁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问。

“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术,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脸。”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熟客了?”

阿洛呛了一下:“不,芬恩来千塔城不算久,对游览之类的事很感兴趣,前几天拿了一堆宣传小册子过来问我哪个最有意思,里面恰好有这家船行的广告,偶然就记住了。”

她明显不太相信,可是这个时候,端着懒洋洋笑脸的店员回来了,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

一艘单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头光球闪烁,等着他们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转身将手递给迦涅。她却迈步一个小跳踏进船舷内侧,睨了他一眼,无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稳。

面目陌生的眼镜阿洛抬起半边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觉额定的两名乘客上船,缆绳就立刻松脱了,小船越过栈桥水底的桩子时微微一跳。迦涅没站稳,不由自主前冲,一头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二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

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二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二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二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二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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