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高炽有些意外,连忙问道:“夏卿可是已有应对之策?”
夏原吉摇头:“没有,臣不懂边防军事,所以毫无头绪。但臣想透了陛下所言,那林煜林先生说的另一重隐患。”
林煜林先生,这个评价相当高啊!
朱高炽说:“夏卿但说无妨。”
夏原吉拱手说:“早在先皇削藩,户部便对诸宗藩俸禄,进行过统计汇算。臣也前往宗人府,翻阅过在册宗藩户籍名录。从洪武初年开始,我大明宗藩合计总人口为58人。而到了永乐初年,短短三十五年,宗藩人口便已增加到了127人,而且是不计宗藩女眷在内。”
从58人增长到了127人,这听起来似乎不是很多,但要知道,这可是忽略了宗藩女眷在内。
而且,前后时间算下来,不过区区三十五年,顶多也就是三代人,人口就增长了一倍不止。
朱高炽似乎抓住了什么,倒是杨士奇身边的杨荣在思忖片刻,忍不住问道:“永乐初年宗藩为127人,那现在呢?过了二十余年,宗藩的户籍变化是多少?”
夏原吉回答:“不知道,宗人府已经在着手更新宗藩户籍册,但以我估算,起码不低于一千。”
“一千?”
朱高炽有些吃惊,从洪武到永乐,也才增长了一倍而已,怎么永乐二十年,直接加了十倍?
夏原吉接着说道:“一千已是保守估计,就这还要宗藩尽可能少纳妻妾,养育子女,否则宗藩人数只会更多,不会更少。”
“这是为何?”朱高炽疑惑更甚。
夏原吉很快与皇帝详细解释,其实都不用细说,只看宗人府的纸面数据,再稍微动脑子细想一下,就能明白其中的关键。
太祖高皇帝定下《皇明祖训》,宗藩不得从事任何工作,也不能科举当官,只能由朝廷发放俸禄供养,说是养猪都不为过。
而且,这在永乐削藩以后,被再度强化,宗藩失去实权,又没有正经事可干,还要打消朝廷对宗藩的疑虑,避免被抓住把柄,那就只能天天娶妻纳妾生娃。
既是在繁衍宗室后代,也是自污的一种手段,同样又是骗取朝廷俸禄。
因为《皇明祖训》规定,凡宗藩一律都是世袭罔替。
从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一共八级宗室爵位递减,降到最低以后就不会再降。
而按照朱棣削藩加俸过后,前面的亲王俸禄不说,差异性太大,没有对比性,就说最低的奉国中尉,年俸禄就有200石。
与之相比,县令的年俸就只有90石,也就是说最低一级的宗室,俸禄都有县令的两倍还多。
这是个什么概念?
按照夏原吉做出的估算,不出百年,朝廷的宗藩人口就能突破万人,甚至逼近十万(保守估计)。
而当前大明的全国官员胥吏在册总人数有多少?
不过五万人不到。
这也就意味着,用不到百年,大明朝廷就得掏出比官员胥吏多出好几倍,甚至几十倍的俸禄银子,去养更多没有任何用处,不事生产,如同造粪机器一样,庞大的宗室人口。
朱高炽只觉浑身冰凉,他想过另一后患可能很严重,但没想过会这么严重。
不出百年,朝廷就要负担超过官吏数量两倍的宗藩,还有更是超过官吏俸禄数十倍的宗藩俸禄!
都不用细想,他都知道,这会直接拖垮大明的国库财政,就算不打仗,不养兵,也不可能养得起。
确实养不起,朱高炽君臣还不知道,也就一百年的功夫,民间就会有“朝廷一岁之入,难养宗室十万”的说法。
许多远支宗室,因为实在吃不起饭,又不能从事生产工作,不惜犯罪入狱求饱。
最夸张的当属弘治朝,有位宗王前前后后,愣是养育了一百多个子女,成功刷新了大明宗室生育率的记录。
朱高炽定了定心神,问道:“诸卿可有何对策?”
夏原吉没有再做出头鸟说话,杨士奇起身拱手:“而今时间仓促,臣等未有好的对策。还请陛下许臣等一些时间,明日早朝,必定会与陛下一份答复。”
现在已是黄昏,明日早朝以前,这时间有些赶了,但杨士奇还是得争一下。
作为内阁首辅,又是太子潜邸内臣,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漏了怯,更不能在国政上被一个天牢里的死囚给比了下去。
虽然这个难题,就是对方出的,还一次出了两道。
一旁,杨荣、金幼孜、黄淮三人,还有看出问题的夏原吉同样起身附议。
“既如此,那朕便拭目以待了。”朱高炽微微点头。
他也很期待自己的内阁重臣,在智慧上与天牢的那位林先生相比,到底孰强孰弱。
今夜的内阁,怕是不会熄灯了。
天牢的林煜已经对他们出招,就看他们怎么接了。
……
翌日。
天色正暗,朱高炽便已早早起床,开始处理政务。
明朝的官员和皇帝,在历朝都算是比较勤政的了,凌晨就得起床来上班。
这在朱元璋的时代尤其离谱,开国太祖带头加班内卷,甚至一天只睡两个时辰。
而且,一直坚持了三十一年,堪称大明铁人。
朱高炽没那么夸张,但也遵循了太祖的勤政原则。
没批几本奏章,朱高炽就觉有些疲惫,起的还是太早了,他的身体也不算太好,自然有些吃不消。
贴身太监雷震,适时端上早膳。
早膳并不丰盛,以茶食油饼为主。
从洪武到永乐年间的早餐,普遍较为节俭,及至后面几代皇帝,才开始偏向重油腻饮食。
相传的朱元璋早膳菜单里都是大鱼大肉,皆来自于《明朝小史》等野史记载,正史记载中,其早膳只用蔬菜,外加一道豆腐。
稍微用过早膳,雷震又将餐盘边上的一小盅打开,里面摆放有精致的红色丹丸。
在服侍朱高炽冷水服下,他的面色迅速由蜡黄变得红润,甚至隐隐有些燥热之感(以上出自《病逸漫记》)。
朱高炽吐出一口浊气:“雷伴伴,天牢那边今日可有消息?”
雷震摇头:“锦衣卫暂时还未有消息送来。”
当然没有,林煜现在都还没起床呢!
前世要上班,每天都起的比鸡早,现在做了天牢死囚,那自然想怎么睡就怎么睡。
“下去吧!”
“是。”
朱高炽服用过丹药,凝视着案上奏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自从昨日看过锦衣卫从天牢送出的密奏,林煜从多个角度叙述的大明问题,一个比一个严重,几如梦魔般缠绕在他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朱高炽心中猜想,或许林煜能提出问题,那就应该有着应对之法。
但他还是有种深深的挫败感,自登极以来,为消除父皇给朝廷带来的阴影与影响,也是革新连年战争引发的国库空虚,民困兵疲。
所以,朱高炽便想着要迁都南京,来作为抵制和节流的手段。
可现在林煜却告诉他,迁都南京不可取,还从各种角度,狠狠给了他一耳光,让他认清现实。
“这个皇帝,当真不好做啊!父皇,或许这个皇位,朕当初真的应该让与皇弟。”
角落里,雷震尽可能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未听见。
过了片刻,忽地有个红衣太监上殿汇报。
“陛下,华盖殿大学士杨士奇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