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了那老鸹,丘玖扯了一把水火道袍,勉强将它搭在身上,这才转回身来看向了丘知鸿。
“你小子倒是真有那么几分气运!”
“都是师父教得好。”丘知鸿堪堪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再加上几位道友相助……”
“别在那瞎客气。”丘玖没好气地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你小子到底想要知道啥,为师说话算数,都告诉你!”
“请问师尊,您今年到底多大年岁了?”
“这我还真是记不清了。”丘玖抓了一把耳朵,“只知自开启灵智以来,如今已有九百余年了。”
九百余年?
那便是和这大燕几乎是同年?
丘知鸿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烈英观最开始又是为了何人所建?”
“丁酉鸡,丁卯兔,她们两个当年战死北荒,划河为界后,就葬在了这山上。”丘玖面色倒是平静,只是脸上的那道伤疤却在止不住地扭动,像条活泥鳅,“我自留在这建个庙宇,也算是陪一陪故友。”
“所以……是六丁六甲?”
“过去有这么个名头。”
“此番封山敕水,当真是太祖早就计划好的?”
“你既在榜内夺魁,便应该见过了那赶山鞭。”丘玖摆摆手,“他同你所说自然不错。当年人道初兴,只有城郭尚有序,山间水下尚纷纷,纵然是太祖,也不好贸然行事。于是在计较一番之后,便定下了这封山敕水之事。”
“可师父的本体……并非是人啊。”
“谁和你说人道大兴时,受益者只有人类?”丘玖闻言,咧开嘴巴反问道,“你可知那人道不兴之时、妖魔横行之日,启灵的小妖所过是何等凄惨?”
丘知鸿眨了眨眼睛,有点无法理解。
“我这般问你吧。”丘玖摆了摆手,“你说合道修士和本相妖魔,哪个对那小妖动手之时,更加肆无忌惮?”
“应是本相妖魔?”
“自然是本相妖魔!”说起往事,丘玖忍不住叹一口气,“总有些囿于门户之人说些人妖殊途的话,但那终究是对人而言;对个兔子精来说,人类哪有狐妖狼妖来得要命?”
丘知鸿轻轻点了点头,算是明白了其中意味。
虽然说是妖族,但诸般妖怪,哪能算是一族呢?
人道大兴归根结底是以人为长,而对大部分山精野怪、纷纷小妖而言,人道不兴之时,难道就是他们执天下牛儿了么?
反而是人道兴盛之后,这天地之间才有了更多秩序——就像是那朔天观,虽然胡芊蓁总埋怨其中所售珍宝多为假货,可没了朔天观,却连个交易之地都没有!
较之那大妖狂魔,修士们多少也要顾忌些吃相!
“你自小在寒鸦岭上长大,我虽带你见识了几番人间悲欢离合,但却少知妖类生活。”丘玖伸出手来,在丘知鸿肩上拍了拍,“此番封山敕水,你就自然明白了。”
“那刚刚乌满山所说,封山敕水之危……又是真是假?”
“他说的都是实话。”丘玖也不隐瞒,“所以我起初便心存矛盾,既望你能承我衣钵、行封山敕水之道;又担忧你真个踏上了山水之路,结果却丢了性命。”
“深山妖魔这般凶恶?”
“是妖魔凶恶,也是人心可畏。”丘玖叹一口气,“你可知朝廷如今掌了文脉,又立了护国军,早就令些宗门不满了。若是再有封山敕水之时,将这一十三州尽皆纳入管辖,未来修士也将如那书生一般,要货卖帝王家了!”
“可以想象。”
“若是多了山神水君,那山神眷属、水军族裔,也自可入得朝堂。”丘玖继续道,“为师当年随太祖征战,得了正号,却依旧入不得那些名门大派法眼,若是真个敕封了诸多山神、遍地水君,岂不是气死了许多修士?”
“可我也曾听闻,有些宗门亦会收取妖精灵怪,以做门人弟子,有教无类。”
“那是因为此乃朔州,北荒边缘!”丘玖哼了一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情势所迫罢了。等你去别处封山敕水,便自然明白。”
“那各家宗门,又怎会乐于见到朝廷真个封山敕水?”丘玖看向徒儿,继续无奈道,“若是那含混之人也就罢了,偏偏你这小子眼里最是容不得沙子,存了颗问道之心,由你来行这封山敕水之事,的确是祸福难料啊!”
丘知鸿这次终于轻轻点了点头,不再发问,而是面露沉吟,心下仔细思量。
而丘玖既希望自家徒儿能承封山敕水之任,又担忧他路遇坎坷艰难,真个是催也不是,阻也不是。一时之间面色纷乱。
半晌之后,他最终却只能是长叹一声,索性不再思量,只待丘知鸿做个抉择。
听闻师父叹息,丘知鸿终于渐渐回过神来。
“若是真的封了山、敕了水,可得长生么?”
“长生?”
“痴儿!为师不过几百岁而已,怎敢妄言长生?”丘玖万万没想到,自家徒儿此时所想竟是长生,“但那长生本是逆天行,欲得长生,须度大小三灾;而封山敕水的功德,虽未必能保你平安度过,却也是个方便法门。”
“那便是了。”丘知鸿闻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一双黑色眼眸之内,竟满是澄澈清明,“既然封山敕水有助长生,那弟子又有何疑虑?”
“封山敕水的功德虽然有助长生,却也可至短命。”丘玖收敛了笑容,正色道,“若是笃定了心思,便没有回头之路了!”
“弟子笃定。”丘知鸿一躬到地,“弟子受师父养育传道之恩、心怀问道长生之念。今有封山敕水一职,既能全长生功德,又能全师父所念,纵然有些艰苦,又有何惧哉?”
“好,好,好!”丘玖见他态度坚决,终于老怀甚慰,“太祖当初所料果然不错,还须是年轻之人,才有满腔朝气!”
说话间,他从自己腰间褡子里,摸出张符箓,贴在了丘知鸿身上,喊了声“疾”,那巽地上便起了一阵狂风,直拖着丘知鸿离了地面,向孤卢府城飘飘摇摇而去。
远处丘玖的声音便在那风中缥缈而来:“时候已然不早,这老鸹耽误了不少功夫,城内箓鼎司想是早就等得急了,你且去赴了那鹿鸣宴、领了那封山敕水榜,我自回烈英观给你收拢什物,早去早回!”
……………………
乘着这一阵狂风,丘知鸿不多时便回了那朔天观内。
待他归来之时,观内已是一片纷乱——而见了丘知鸿的修士,无一例外都看向了天井之内。
在那里,箓鼎司的正官并宣旨的天使一起,正尴尬地立在当中。
正在丘知鸿奇怪之时,胡芊蓁挤过了人群,来到了他身边,低声同他讲述起了刚刚发生之事。
原来这混乱和尴尬,都是乌满山干的。
那缺德老鸹,带走丘知鸿时,专门留了个假货在原地。
等箓鼎司众人并宣旨天使来了天井之中,寻潜龙榜榜首之时,那货便假托了丘知鸿的名头,大摇大摆上前,受箓鼎司和宣旨天使的各种赞誉。
言谈正欢间,假丘知鸿不知为何骤然现了原型,原来是支黑色翎羽!
不仅如此,在那黑羽现出原形时,乌满山还兀自聒噪没完。
“咱家便是那寒鸦岭上满山君,乌满山是也,今日夺魁之人,亦来自那寒鸦岭上烈英观,也曾称呼咱家一声前辈!”
“寒鸦岭自是人杰地灵,故而那童子便将封咱做个山君,日后你我便是同僚,还需多亲多近!”
“今朝暂且别过,明日有空,欢迎来我寒鸦岭上畅饮!”
说罢,便是一阵喑哑鸦鸣,直叫得人头皮发麻。
被他如此捉弄一番,那箓鼎司和宣旨天使便被架在了台上,尴尬无比——偏生各派修士也乐得看他们笑话,指指点点间更让他们下不来台。
代表朝廷又如何?
还不是被个老鸹骗得团团转!
正在这面红耳赤之际,丘知鸿却恰好归来,所以朔天观内气氛才会如此奇妙。
听了胡芊蓁讲述,丘知鸿当即心中有了计较。
他理一理身上麻衣,便挺起了胸膛,全然无视了观内其他修士目光,只昂首挺胸,入了那天井之中。
见了箓鼎司正官和宣旨天使,他先是拱手施礼,口称“抱歉”,然后向着巽地轻吸了口气,使个声音洪亮的诀窍,这才朗声解释道:
“那乌满山不是别人,正是寒鸦岭上的一只聒噪老鸹,他刚刚引我离了朔天观,却要做个私相授予的图谋,以求山君之位,一时不得,故而纠集群鸦鼓噪。”
听他这么说,朔天观内不少修士都面色微妙。
乌满山的名头不少人都是听过的,那老乌鸦虽然招人厌烦,但修为却是不俗,没想到这丘知鸿批评起他来,竟是毫不留情。
而那箓鼎司正官和宣旨天使听得此言,面色亦是稍霁——不管结果如何,这潜龙榜榜首却是个晓事之人,能出此言论,便是心向朝廷。
恰在此时,有黑羽卫匆匆而来,高声启禀:“城外有鸦妖聚集,所为不明!”
“只是那山君之位,却非是私人事宜。”丘知鸿闻言,也不搭话,只是面不改色继续道,“纵然引动万千寒鸦鼓噪,也自要受当头棒喝。”
话音刚落,又有黑羽卫入观禀告:
“又有巨棍横空,散逐群鸦!如今城外已安静下来,再无纷扰混乱。”
听了这黑羽卫的话,再加上丘知鸿刚刚一番言语,之前面露疑惑的修士稳定了心神,而之前心下暗喜之辈,则面上多了几分黑色。
原来这潜龙榜榜首,倒是笃定了心思要做个朝廷鹰犬!
天井之中,那宣旨天使闻言,当即大喜:“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丘知鸿,潜龙榜选你做榜首,正是应有之意啊!”
说话间,这天使已迈步上前,一手拉住了丘知鸿手臂,让他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另一只手向那半空中一张,那潜龙榜便落在了他手中。
“太祖有德,人道大兴。”宣旨天使将个潜龙榜高高托举在手中,“而今四海初定,八荒焕然,正是封山敕水之际,潜龙榜选得烈英观符箓弟子丘知鸿为榜首,便遣你领了这封山敕水之责!”
此言既出,朔天观内终于一片肃然。
“我自离京之时,天子曾多方叮嘱。”这宣旨天使继续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虽给不得你额外帮助,却也自当为你开方便法门!”
话音未落,就见着天使恭恭敬敬请出了一方桌案,案上摆着润玉之砚、孤竹之笔,另有金色奇墨,正在砚内绽放出道道华彩。
只见这天使拿起笔来,饱蘸浓墨,展开了潜龙榜后,挥笔而就八个大字:
【封山敕水,厘定乾坤】
写完之后,这才请回了桌案,又拿起了一方宝印,在榜内首卷一按,朱色之处,却是【封敕真人】四个大字。
四字按下,那榜内就多了一张黄纸,上面密密麻麻尽是些蝌蚪文字,丘知鸿仔细看时,却是一道封山敕水符!
等他看得分明,这宣旨天使便将这潜龙榜交予了丘知鸿手中。
而题了金字、盖了印章,这潜龙榜也自成了那封山敕水榜。
丘知鸿伸手接过榜来、将其仔细卷起,正要回身拜谢之时,却见一抹赭红色自那榜内脱出,丘知鸿伸手一抓,原来是一支赭红色的短稍马鞭。
将这马鞭握在掌心,丘知鸿耳边再响起了那赭袍白发老者的絮絮低语、细细叮咛。
而这一番他所讲述的,便是一篇《封山诀》。
一面细心聆听,一面慢慢思索,福灵心至间,丘知鸿心头涌起了这些年来师父的几教诲、潜龙榜内的多次启迪。
待这一篇封山诀传完,他丹田气海之内,终于龙虎合鸣。
于是丘知鸿握紧了这短稍鞭,猛然于半空之中一甩。
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响动,仿佛是那山移海动,偌大的朔天观内,来自各派修士已是一番人仰马翻模样。
等众人回过神来时,丘知鸿的身形早就消失不见。只在那天井当中,留下一片金光流溢,上书两行大字:
“封山不应赶山去,敕水无成填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