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老药铺子,来历早已不可考究,只是小镇里头但凡有人生疮害病,大多都会来到此处求医问诊。
尤其是后院里头的老人,每每施展手段,总有起死回生之效,但事后的诊金也高的离谱。
徐长风拉着板车停在路边,里头早有伙计跑来帮衬着搭把手,将陆沉挪进后院。
徐长风随后跟上,一进去,就见到那张满脸褶皱犹如树皮的老人此时正坐在凳子上磕着烟杆,看到自己进来,老人也没先开口,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自己落座一旁,至于重伤的陆沉此时则是被随意丢弃在满是香火的天井之中。
“这能行?”
徐长风突然就觉得眼前老人有些不靠谱,忍不住问了句。
“你在教我做事?”
老杨头狠狠剐了他一眼呛道,这个混小子一天到晚尽给自己找些麻烦,属实是半点都不安分。
想到这里,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被鬼迷心窍,居然让这小子得逞,现在想想,那还穿条破裆裤的小娃娃那一甩一甩的模样,倒是比现在更好玩儿得多。
“你在笑什么?!”
徐长风进入这个院子,就好像是回到家里,看到老人敲着烟杆忽然笑了起来,那眼神里头全是些星星点点,他瞬间就知道这老头子又在天马行空了。
“恩,老头子想到你家里头的那条狗要产崽了,难道就不能笑一下庆祝庆祝?”
“我家里那是条公狗!”
徐长风两步走到老人面前,抢过烟斗,作势欲砸。
“哎哎哎,别激动,别激动,这玩意儿可是个宝贝!”
老杨头一把夺回来,开口就骂。
“你个小王八犊子,没轻没重,欺负老头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就去天外……”
话说一半,老杨头就忽然止住,抬头看了看眼前的徐长风,又看了看手头的烟杆,忽然自嘲一笑。
也对,这王八蛋还真的去过天外了。
“咋了老杨,怎么不说话了?”
徐长风随意坐在紧靠着老杨头板凳的台阶下,望着天井愣愣发神。
“没事,只是想到你确实是有这个实力。”
对于徐长风,老杨头敢拍着胸口保证,他比徐长风还要了解他本人。
一出生就毫无根由地落在泥甁巷的陈家院门口,寻常往来这么多人,愣是一个也没看得到这个身无寸缕的孩童,更逆天的是这小东西贼得很,光着屁股就猛敲陈家大门,那对好心夫妇一开门,小东西又马上躺在地上,滚了一地的泥土,还能嘤嘤卖弄。
老人当时本来就想直接将他抓过来盘问个清楚,谁想这小家伙一被收养,就变成个普通孩童,他又搁不下面子将他掳来仔细盘查,只能任由这小东西生养,本来打算着若是坏他计划,老人就不会手下留情,可没曾想过这小家伙居然主动暴露来找自己!
一次是陈家汉子离世,
那天夜里,这个放在寻常人家里头不过喂奶的娃娃就这么突然地出现在他的后院里,直勾勾望着他。
“救他!”
“救不了,这是他的命数。”
“救他!”
“救不了!”
老杨头在说完这句话后,身边的景物瞬间变化,直到出现在一处远古战场之上,四周的环境方才稳定下来。
回过神时,小家伙就落在不远处的空中,
一抬头,身后一轮世间阳之极致的太日精源汇聚显现!
再抬手,一条浩瀚长河环绕腰间!
轻点脚,就已是咫尺天涯!
老人只觉得那时仿佛梦回万年之前,那道总是善意地看待时间的那对温和眸子,也曾是如此!
但随着那位消失,水火内战,道法洒落天地间,万灵如薪火登天,再到此时,早已经神道断绝巅!
“您是……”
哪怕是依旧不信,但老人的眼里仍旧饱含热泪,下意识地想要得到一个心里的答案。
“不是。”
那个小娃娃轻摇头,两者在这处天地沉默良久,最终商谈些事宜,互换些代价,彼此安分下来。
但哪怕如此,老人每每想到那一幕,就禁不住想要再看看。
但这样的机会,很快就又来临。
后面那次是陈家妇人辞世。
依旧是小娃娃,只是却并没有展现丝毫的神通道法,只是静静地叙述着他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想回家?”
当老人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这样的存在为何还会对家有着念想?
于他们而言,一个念头,就能自光阴长河逆流而上。
可既然是这样的存在,他们的话语又怎是普通之事?
其实当小东西说出这话之后,那双眼里透露着的哀伤怀念与自己又何其相似?
他说那什么高楼大厦,万法绝踪,快乐肥宅水之类的,老人不是一点理解不了,于是试探地问过一句:“如果那样活着,那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长风的回答却素来简朴,只有那样的时候,他才会显现出稚童应有的表情:“生命的意义难道就是好好活啊!”
“那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生命的意义啊!”
“……”
两人也是从那之后,开始有了交心,但老人其实还是不大放心,时不时地就会在暗处观察着两个孩童的成长历程。
一切几乎就如同自己早早布置演算过的路子,只是那个幼年父母早丧的孩子并不会太过孤单。
大雪漫天的时候,小长风总会从一些人迹罕见的地方找到吃的,然后装作一副啥也没有收获的模样跟在一样光着脚丫的小平安身后,别人看上去好像是大他两岁的平安在处处护佑着小长风,其实却是后者在护持着小平安幼小的童年。
于是小平安总能在家门口捡到从天而降的鱼干,在人来人往的道路旁碰到珍贵罕见的贵重宝药。
又或是在嘴馋的时候,小平安强忍着口水吞咽,将手里头的不多的铜钱换成馒头拿回家里的时候,小长风早已经举着一串糖葫芦坐在四面透风的屋子里冻得僵硬。
这样的岁月虽然苦楚,但小平安其实也不再像是老人预见中那样难过。
只是这样的干预,到底是会引来一些麻烦,这也就有了少年一年时间里半载都躺在床上。
小平安每次都会着急,但他不知的是,那个床上的弟弟早就已经魂游天外,于远古之物厮杀,纵然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但每次都还是会受到重伤。
这也是他们之间的因果。
既然你愿意做他的护道之人,那就该受那天地厌弃之劫!
心中感慨良多,老人突然就来了兴致,将目光放在徐长风身上,接着将手搭在他的腕上。
徐长风也不抗拒,毕竟每次酷暑严寒后,他不来找老人,老人也会主动去找他,也正是因此,他才去攒钱换个地方,避免万一些许什么玩意儿找上门来,他一时护佑不住。
“你说你这样一直找死,真的值得吗?”
大致了解完徐长风的身体,老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你当真觉得自己的身体是那武夫体魄,能够随意糟践?”
“还好吧,反正一切都要结束了。”
徐长风看了看天井里头的袅袅香火,其中一支摇摇欲坠,被老人看似随意弃置侧旁。
“结束?呵,你说那家伙要是知道你这样精心护道,结果却落得个那般下场,他日后不会把老头子我拆了?”
老人一谈到这个,就有些怅然若失,说实在的,跟这个小王八蛋待久了,其实也有些舍不得。
“切,我可不要他舍不舍得,只是想着能多伴他一程罢了,如果日后我不在了,你也肯定会继续……算了,不说这些!”
徐长风的话音有些低落,收回目光,脚前就出现了只黑猫。
心灵福至地就一脚踹过,本来躺在地上晒着太阳的它瞬间就飞了出去。
老杨头见着他的动作,不忍地转过头去,这小祖宗,真的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没事儿,没事儿,这位爷心地宽厚,平常可不会动气,任打任骂的,也就是痒痒挠罢了,你看那马家的那只,不都一样吗?”
徐长风滴溜溜地又把猫抱在怀里,猛猛吸了起来,然后就是一阵干呕。
啪——!
不等他回过气儿,一只猫爪印就刻在他脸上。
“好了好了,别闹了,我让之祠给你看看身体吧,到底还有几天活法。”
黑猫挣脱开他的怀抱,跳到老杨头的板凳上,静静趴着,眼里露出人性化的神采,讥讽道:
“活不了咯,这小子在天外大开杀戒十余年,还自用天地生灵之器来哺育自身,呵!”
“嘿,那不是想着这天地与我相悖吗?”
徐长风被他说的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解释道。
“那你五脏六腑换成五行所属,六道之流,全身气血看似直冲云霄,落在你自己眼里,实则如冢中枯骨,自取灭亡!”
“好好的天地大道不走,非得另辟蹊径!”
“此时此刻你是否已经感觉到这天地犹如无形鼎炉,将你置身其中,那三灾五害自你脚底而起,天地大劫从源头汇聚,啧啧啧,活不了,活不了!”
徐长风听得这些言语,倒是不觉得什么可怕的。
反正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自己来到这个天地之间,就一直在被天地排挤。
是谁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又是谁念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其实两个老人都不知道,徐长风每一次的动作,身上就会多出一条无形的锁链捆绑。
十二载一晃,于他们而言,这只是一瞬,但对于日夜如在火寒之中挣扎的徐长风而言,度日如年。
只有在陪着那几个混小子的时候,他才会对这个世界有些念想。
可惜的是,他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只能多做些瓦匠的活计,缝缝补补,希望日后的陈平安他们,长长久久,不要再多对人间失望。
像是察觉到他的念头,老杨头轻叹一口气,徐长风的身体状况他确实也无能为力。
每次他重伤来此的时候,他只能减缓他的疼痛,但那些大道之伤,却很难根治。
“害,老头子你叹啥气啊?开心点,小爷我都快解放了,难道就不能为我高兴高兴?”
徐长风拍了拍他枯瘦的肩膀,然后站起来,又想到了什么,路过老人身边的时候,抬起就是一脚。
啪!
“徐长风——!”
“哎呦别别别,大爷我错了!”
“之祠,冷静呀,冷静!”
“老杨你别拦着我,这小兔崽子我今天非揍死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