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过得很快,到了出院的当天,曾梓敖办完出院手续,便载着曾紫乔回城西的住处。
他记不清自己有多久不曾回过这里,这套房子是他回国之后就买下的,装修好了,便一直住在里面,直到父亲出事,他才搬回家里。后来母亲病重,在母亲的要求下,将这套房子简单装修了下,做为婚后新居。好像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开始找各种各样的借口留宿在外,很少回到这里,有时候是办公室,有时候是旧居。
立在门外,他找了许久,才找到那把近乎陌生的钥匙,开了门。
刚入家门,满屋的狼籍让他驻了脚步,眉头深深蹙起。
原本应该静静摆放在桌上的花瓶,此时此刻已粉身碎骨,碎片溅得满屋都是。百合花失去了水分,花叶也渐渐失去了鲜艳的光泽。桌椅早已背离了原本属于它们的位置,倾倒在地。但凡能够被随手拿起的物品,如今都成了脚下的一缕亡魂。
立在他身后的曾紫乔,跟着进了门,望见眼前的一切,脸上呈现出不可思议地错愕,接着失笑出声:“呵,看来被我猜中了,感情真的不是很好。”
她弯下身,捡起脚下被揉成一团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当《离婚协议书》几个字映入眼帘,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曾梓敖锁着眉心,抿紧了唇,望见她这种幸灾乐祸的表情,心底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很是难受。
他迈进屋内,仔细地看了每一间房间,然后拨了一通电话,让公司的保洁人员过来好好清理一番。
曾紫乔将楼上楼下的房间一一欣赏了个遍。
当看到琴室的钢琴,她忍不住以手指轻敲了几下琴键,琴发出几声清清脆脆的单音,她觉得很有意思,又像小孩子顽皮的用手指在黑琴键上来回滑动,指尖与琴键的触碰下,成串的音符迅速跳了起来。
玩了一会儿,她盖上琴盖,进了隔壁主卧室,当打开与之相连的更衣室,满屋子的衣服让她错愕,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那些漂亮的服饰,就像是对待自己最心爱的珍品一般,就怕力道大了,破坏了这些衣服良好质地的美感。
对面挂着一排全是考究的男士西装和衬衣,熨烫得整整齐齐,柜子中间一格格整齐的摆放着各色款式的领带。
手触摸过这一切,她的心口之处微微一阵收缩,有一种难以言语的痛楚,太阳穴之处隐隐作痛。
抬手轻按太阳穴的瞬间,目光刚好落在一旁又大又亮的更衣镜,一眼就看到自己额前粘着的白色纱布。她伸出手,拉下一缕头发遮挡,然后又将头发别在耳后,露出那块白白的纱布。反复几次,最后她以手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块纱布,眉骨上方,露出一道清晰且丑陋的疤痕。
她凝视着那块疤痕,脑中浮现起不久之前出院时,医生在给她的伤口上药时说的话:“曾小姐,有件事要和你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你的伤口愈合之后可能会留下疤痕。”
医生说完,她感觉自己一直挂着笑容的脸皮有些僵硬。
这时,曾梓敖单膝跪在她的面前,对她再次承诺:“小乔,你听我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永远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也许是医生怕她想不开,又劝慰:“不过,不用太担心,过段时间,去一趟我们十七楼的整形科,我们院整形科在全国都是很有名的。”
医生和曾梓敖之后又说了些什么,她没太在意,回过神的时候,两人有打算送她去心理科的趋势。
她微笑着说:“还好,我觉得这块疤痕也不是太难看啊,你们不觉得它长得像一只浴火重生后的凤凰吗?”
两人怔怔地望着她好一会,许久,曾梓敖声音有些发颤:“小乔,你还好吧?”
看着镜子里那张脸,苍白无血色,眉骨上方那道肉红色的丑陋疤痕,以及像蜈蚣脚样交织的羊肠线,只有将额前的头发打碎才能遮住,她颤着手将纱布重新粘在额头上,无力地撑着一旁的台面。
凤凰涅磐,浴火重生?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
事实已经形成,怎样都回不去,如果不这样说,难不成再去跳一次护城河,求河神大爷把她的脸皮还回去?
保洁人员来了之后,除了中午用餐之外,曾紫乔进了主卧室之后就不曾出来,直到整个房子被清理干静,就差主卧室没打扫,曾梓敖不得不上楼敲门。
手刚抬起,恰巧,门打开了。
曾紫乔见他立在门外,先是一惊,随即笑脸盈盈地对他说:“我刚好要找你哦。”
曾紫乔清澈的眼眸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情愫。面对这样陌生的她,曾梓敖一时恍惚。
“那个,曾先生,请问这份《离婚协议书》上所写的结婚时所买的房子、车子、存款、首饰等等全部归‘曾紫乔’——也就是我所有,嗯,还有每个月曾先生会按时付我一笔生活费。是不是只要我上面签字,这份协议就开始生效,你就会按这份协议执行?”她扬着手中几张被揉得皱巴巴的纸,是她刚才一进门时就捡到的《离婚协议书》。
曾先生?
小乔虽然从小排斥叫他哥哥,除非人前,私下里总是喜欢连名带姓的叫他,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陌生地叫他一声“曾先生”。
他双手抄在西裤口袋里,皱着眉疑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想要干什么,但他还是解释:“两个多月前是这个意思。”
可是现在她出了意外,这份协议也应该要收回了。
他刚要伸手取回离婚协议,却意外地听到她说:“ok,我马上签,你等一下。”语调异常轻快。
她回房内找了一支笔,迅速地签上了名,然后递给了倚在门边的他。
他怔怔地接过《离婚协议书》,脑中有那么一瞬间全是空白。
忆起两三个月前的某夜,他拿出结婚时就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小乔漂亮如晨星般的双眸,哀怨地凝视着他:“我嫁给你,不是为了要离婚,你知道的。”
那晚,他带着一身的烦躁,去酒吧里喝了一夜的酒。
此后,他下意识地避开小乔,避免谈此事,希望通过时间冲淡一切,也许某日小乔自己想明白了,他和她,是不可能的。他可以允许自己欣赏她,当女人那样来欣赏,但他没办法跨越兄妹那道鸿沟,成为一个染指做了二十年妹妹的禽兽。
现在,一场意外,她失去了记忆,毫不犹豫地签了字,这让他有一种负罪感。
前几天,杨律师提及离婚的事究竟怎么处理,因为没了主意,他才将此事顺水推舟地委托于对打离婚官司经验非常丰富的杨律师,可是他忘了,小乔一直是个自尊极强烈的人,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更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偏激,走上自杀这一条路。
母亲临终前,要他好好照顾她,如果她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愧对于长眠九泉之下的父母。
虽然,小乔挽回了一条命,但失忆却是不争的事实。上午她得知自己破相,那种难过的表情,直到现在还印在他的脑海中抹不去。最让他觉得难受的是,她不仅没有预想中会歇斯底里地发泄,而只是淡淡的,微笑着对他说,那是一只浴火重生的凤凰。
手中的《离婚协议书》像铬铁一般烫伤了他,他捏着这几张满是褶皱的纸张,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巨石,透不过气来。
他从未想过以这样的方式离婚。
曾紫乔见他脸色暗沉,立在那一动不动,不禁担忧,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曾先生,你该不是反悔了吧?不同意这条件离婚?”
回过神,他抬眸看她,背着光,朦胧温暖的灯光下,有那么一瞬,他看不清她脸上真切的表情。
微微动了动喉,他一脸认真地问她:“为什么又同意签字?”也许这个问题问一个失忆的人很蠢,但他想知道她现在的想法。
她先是挑了挑眉,尔后垂眸失笑,纤长如扇的眼睫随着那笑意而颤动。
数秒钟之后,她抬起头,敛了笑意,声音十分平静:“曾先生,那我就实话实说吧。如果你爱过曾经那个我,就不会提出离婚。你看我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不像是对一个至爱的人应有的表现。更甚你找钥匙开门的时间,久到我以为你走错门。我虽然撞了脑袋,只是失忆,还不至于白痴。虽然你不承认我们的关系……不好,但是就我看到的,感受到的,这样的婚姻,任谁都能没法相信是桩美满的婚姻。虽然,现在的我,不能够真切地了解当初那个我的感受,今天签了这个字,也许有一天,我恢复原本的记忆会后悔,也许不会后悔,但现在的我,不想勉强,只想过全新的生活,不想活在过去那些不愉快的阴影之中。守着一份名存实亡的婚姻,与一份高额的离婚分割财产相比,我想……白痴也会选择后者。”
英俊沉敛的面孔一片怔然,曾梓敖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失忆之后的她不再孤僻、冷默,但对他却多了一层疏离。虽然他心底多少有些难过,但失忆对她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至少她现在比前乐观、爱笑。
心中压着的巨石移开了一丝缝隙,他稍稍地松了一口气,抬眸看了一眼墙角的落地钟,淡淡一笑:“晚餐时间到了,想吃什么?”
“散伙饭?”她笑了笑,“那是要好好敲一敲你。”
狭长深遂的黑眸微眯,他的眼中升起一抹无奈,原先猜想她不会愿意出去吃饭,因为额头上还粘着纱布,讲究仪容的小乔是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出门,很意外,她欣然接受,但“散伙饭”这三个字听着着实让人郁闷。
他紧抿薄唇,沉默了几秒,道:“想去哪里吃?”
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嗤笑:“对于一个失忆的人,你竟然还有期待?”
失忆后的紫乔变化太多,让他一时间无法适应。类似于这样的冷幽默,他不禁失笑。
“你一定会恢复记忆的。”他深深地看进她的眼底。
曾紫乔漂亮的双眸闪动着,干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唇边始终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