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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户部侍郎府邸,范宅,范闲自己的院子内。
下午时分,一具粗笨厚重的棺材静静地放置在大厅深处。
范闲,呆坐在大厅中央,静静地看着那具棺材,脑海中一个接一个破碎的画面不断浮现,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门外,一个小胖子趴在窗户上左看看,右看看,心里也跟着着急。
突然,有一个人拍了拍小胖子范思辙的肩膀,顿时把他吓了一跳,等到回过头去才发现是他娘。
“里面怎么样了?”
范思辙颇为敬佩地说道:“范闲,他自己把自己胳膊给接好了,也没请郎中,倒真是条汉子。”
说到这里,范思辙绘声绘色地用力一拽自己的胳膊:“咔嚓,一使劲,好了。”
柳姨娘无奈地拍了拍脑袋,这孩子,脑瓜子不太清醒,她问的是这事吗?
“范闲情绪怎么样?”
范思辙说道:“看起来情绪但是挺稳定的,也不哭,也不闹,我觉得应该没事。”
柳姨娘恨铁不成钢地拧了范思辙一下:“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饿了痛了就叫娘,跑到娘这里大哭一场?”
范思辙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范闲。
“唉,”柳姨娘叹了一口气,说道,“压着呢。”
范思辙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娘亲,他刚才不是已经解释的很清楚了吗,怎么又说这话,于是说道:“胳膊接好了,没压着,你看——”
说到这里,范思辙又生动地给展示了一下他眼中的医学奇迹——自己接自己胳膊。
范思辙还想说什么,柳姨娘急忙打断,示意他朝里面看。
等到范思辙扭头看去,发现坐在那里的范闲已经站了起来,平静地走了出来,而且在经过这两个鬼鬼祟祟想藏起来的人的时候,头都不偏地说道:“该吃饭了。”
等到范闲走出去好远,柳姨娘才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伸手想要抓住范闲,结果抓了个寂寞。
“若若呢?”
范思辙无辜地看着柳姨娘说道:“不知道啊,就范闲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柳姨娘嫌弃地说道:“你去找你爹问去。”
范思辙乖乖点头。
于是,这两人也走了。
范闲的院子里此刻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异常安静,安静到指甲抠棺材板的细小声音都能听得见。
许久之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消失了片刻,似乎是累了,但是没过一会儿,指甲抠木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吭哧吭哧抠了半天之后,粗苯厚重的棺材并未破甲,不见丝毫受伤。
反倒是棺材内传出一句微弱但是恨意十足的,断断续续的话:
“我——妮——嘛”
此刻,棺材内,滕梓荆睁开了虚弱的眼睛,更准确地说,借尸还魂的罗非,睁开了他的眼睛。
他只记得自己被泥头车撞成一块块碎肉之后,似乎过去了一段时间,等到再次睁开眼似乎已经来到了这里。
但是罗非记得一开始不久前他睁开眼一瞬间看到的世界似乎是红色的,还有一张一闪而过的大脸。
但是现在怎么一片漆黑?
罗非动了动胳膊,想要摸一摸周围的环境——
“嘶——”
一股钻心的疼痛开始袭来。
刚才还没发觉,结果现在一动弹,瞬间要了罗非的老命。
难道说有好心人看见变成一堆碎肉的罗非,叫来救护车,又有医术高超的医生把他的碎肢给缝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但是罗非现在是真的想死。
这两只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仅仅是动一动就仿佛钻心剜骨,哪怕放着不动,罗非也觉得疼痛丝毫不曾减弱。
而至于双腿,等到罗非强忍着疼痛抬了抬之后,只听到了咔嚓咔嚓的骨裂声音,让他瞬间不敢再多动弹。
尤其是刚刚微微抬起大腿的一瞬间,摇摇晃晃,大腿上似乎挂着一截什么东西晃来晃去,这种感觉瞬间让他产生了极其强烈的不好的预感。
“有——人——吗——”
罗非用尽全力,张开了喉咙,嘶哑地喊出了几个字,就连声音也像是在沙漠里泡了几年一样,干涸,艰辛,沙哑,如同刀割过一般。
“护士?”
“医生?”
“妈?”
然而,范闲的小院依旧一片寂静。
范闲身为穿越者,本来就不太喜欢仆人,身为一个成年人,也不太习惯别人插手他的生活隐私,所以在儋州的时候他身边就没什么侍女仆人,来到了敌我不明的京都范府,那就更不可能随随便便用仆人了。
所以,此刻空无一人的院子里,空旷的大厅中,静静摆放的那具棺材里时不时传出一句断断续续、嘶哑而又模糊不清的嘶吼。
看起来极其诡异。
尝试一翻呼叫无人理会之后,罗非开始不再觉得这里是医院,而这处密闭空间也可能不像是他一开始认定的什么高压氧舱之类的高科技医疗器械。
因为,像他这样的重伤,醒来挣扎这么半天了,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个人发现呢?
这不科学!
更令他奔溃的是,即便疼痛钻心剜骨,他还是摸出来了,这个密闭的狭窄空间,似乎是木头?!
这一发现让他心中有了一股强烈的不好预感。
于是,哪怕仿佛承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痛苦,罗非还是挣扎着,咬着牙举起了手,想要推开头顶的障碍物。
然而,没有推开,反而——
“嗤——嗤——”
仅仅是指甲划过木板,手臂便无力地落了下来。
再举,“嗤——嗤——”,再落。
再举,“嗤——嗤——”,再落。
罗非接近绝望,痛苦沙哑地喊道:
“我——妮——嘛”
......
此刻,范闲正一个人默默地扒饭。
饭是什么味道,菜又是什么味道,他完全不知道,只是机械地扒着饭,大口大口地吃着。
吃着吃着,眼泪又在眼睛里打转。
直到看到范府主人,司南伯,范建走了过来,范闲才勉强压制住情绪。
范建走到餐桌便,挨着范闲坐了下来,缓缓说道:“程巨树被押进鉴察院了。”
范闲微微点点头,仍旧在扒饭。
“若若守在鉴察院门口,在等审讯结果。”
范闲微微一顿,又开始大口干饭。
“你觉得会是谁?”
范闲勉强收敛情绪,微微带着一丝奇怪看向了范建,这个时候的范建比平日里更加冷静。
“二皇子,他嫌疑最大。”
范建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顺着范闲的话说道:“因为是他,约你前往醉仙居,而牛栏街正是必经之地。”
“如果是我死了,所有人都会怀疑他。”
范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问道:“所以,你觉得另有其人?”
范闲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也不排除灯下黑。”
范建仔细品味揣摩着“灯下黑”这个词,结合范闲的意思,越发觉得这个词精妙。
范闲接着说道:“我想知道,太子,今天去了哪里。”
范建仍旧平静,说道:“太子的行踪,不是你能问的,谁是幕后凶手尚未可知,不可鲁莽行事。”
说到这里,范建特意看向了范闲。
他心里清楚,范闲和他娘一样,心中放荡不羁,天生不受约束,若是真的发现是太子下的手,范闲恐怕敢不管不顾去找太子的麻烦。
不过,想一想叶轻眉当年的壮举,也就不足为奇了,皇权,在有些人眼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在有些人眼里,却比什么都大,范建不由得想到了庙堂之上,最深处的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自从登基之后,庆帝的心思也越发复杂了。
范闲最后猛扒了几口饭,头向上昂起来,不让眼泪滑落。
“我吃好了。”
范闲立刻站了起来,躬身行礼之后,转身便走。
范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范闲,心里知道,他现在心中压抑着极其强烈的情绪,就是不知道是因为刺杀,还是因为什么。
.......
深夜,皇家别院,林婉儿的房间,窗户大开。
焦急踱步的林婉儿听到窗边微微一响,再次看过去的时候,范闲已经出现在她面前。
“滕梓荆,他死了。”
林婉儿看着范闲一脸的痛苦,便也跟着难受起来。
“是你的护卫吗?”
“他不是护卫,他是个笨蛋。”
林婉儿轻轻地拉住了范闲的手:“把他的故事,说给我听,好吗?”
一幕幕回忆在范闲脑海中再次翻飞,这些画面这一整天都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范闲,我想请你杀了我......
把我这条命送给你......
为何帮我——帮个朋友
你那么蠢,我离开京都的话,怕你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法活下去
恕难从命,我这条命是为我家人而活
这世上,若没有让你甘愿赴死的人,活着何其无趣】
范闲再也难以抑制,瞬间痛哭流涕,躺到了林婉儿的怀里。
“是的,你也是他的家人。”
就在范闲趴在林婉儿怀里为了滕梓荆之死痛哭的时候,罗非一个人躺在棺材里也快哭了。
这棺材真不是一般的厚啊。
他现在发现了,之前的预感是正确的,这还真就是一具棺材。
做工考究,用料扎实,厚,不是一般的厚。
在范闲为滕梓荆嚎丧的时候,罗非也开始嚎丧,只不过,他实在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是沉重的叹息。
于是,范闲空无一人的小院中,不时传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午夜时分,异常恐怖。
叹着叹着,睡着了。
罗非本来就全身是伤,四肢扭曲,身上每一处地方都像是被人拿着锤子敲碎了一样。
再加上醒来后一翻情绪波动——
不出意外的话,罗非肯定能睡着。
只不过,睡梦中的罗非一直在飘荡,直到不知道飘了多久,精神四处飘散,迷迷糊糊间看到了一处神秘却又温暖的篝火,那里还隐隐约约站着几个身影。
他本想走过去,可惜,却有气无力,只能慢慢地向着那团篝火挪动。
等到好不容易靠近了一段距离后,他却绝望的发现,还有好长一段距离。
下一秒,梦境破碎,篝火消失,罗非醒了过来,再次来到了黑洞洞的棺材内。
棺材内传出一句微弱但是恨意十足的,断断续续的话:
“我——妮——嘛”
天亮了。
罗非醒了,范闲,也醒了。
京都,也逐渐醒了过来。
“小姐,范府的范若若小姐来了。”
林婉儿看向了范闲,说道:“快请她进来。”
范若若在鉴察院门口等了一晚上,刚刚得到消息便赶回范府,结果没找到范闲,她一猜便知道范闲肯定是躲到了这里。
于是一进入屋内,范若若便看向了范闲:“哥,鉴察院要放了程巨树。”
范闲顿时怒火中烧,昨天压制下的杀气瞬间爆发,使得旁边的范若若和林婉儿皮肤瞬间一凉。
......
“砰——”
范闲一把推开王启年办公地点大门,直接问道:“程巨树呢?”
王启年连忙行礼,说道:“大人,程巨树在咱们鉴察院的地牢里。”
“幕后主使查到没有?”
“只字未提。”
范闲故意问道:“现在怎么处理?”
王启年低声说道:“大人——”
范闲却毫不留情,直接说到:“答话!”
王启年这才不得不说道:“要送出城去。”
范闲轻轻笑了笑,说道:“然后呢?”
王启年无奈地说道:“然后,放了他。”
“谁做的主?”
“院长大人不在京都,京都诸般事宜,由一处主办,朱格大人统领。”
........
此刻棺材内的罗非却惊奇地发现,睡了一觉后,身上的疼痛似乎有了一丝丝的缓解。
原来是九十九分的疼痛的话,现在就是九十八分的疼痛,虽然说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但最起码延缓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到来。
所以,罗非躺在棺材里,缓缓地地举起了带血的手,伸出一根手指,碰触到了棺材盖子。
手指滑动,缓慢地写下了几个字:
“不要停下来啊!”
默默感受着这几个血字,罗非难得地笑了,好像身上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
这个世界,应该还没有那么糟糕,不是吗?
罗非咧了咧嘴,晃了晃挂着的半截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