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泽曾经脑补过无数种不同的方式走到道格拉斯面前,她要缓缓地,慢慢地走过去,或者狼狈地跑过去也不错。
她想过年迈的教皇在火焰中挣扎哀嚎的模样,想过刀刃刺入对方干瘪的躯体,看着他跪地求饶,鲜血如同被倾倒而出的红酒一样,一点点抽干流尽,然后再也不能动弹。
就像过去她那些朋友一样。
被特地擦拭过的皮鞋的木质鞋跟在石砖上碰擦出清脆的响声,她注视着高台上一动不动的老人,一步步登上了阶梯。
道格拉斯并没有张嘴念诵神术,他徒劳地张合着嘴唇,但最终却一无所获,除了用过于苍老的喉咙发出可笑的气音之外,他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做不出来。
他习惯性地在洁白的教皇袍上点了七下,最终手却愣在了原地,只能看着露泽一点点靠近这座如此高贵的宝座。
直到他们的双眼能够互相目视着对方,呼吸声都在同一片区域之中氤氲,似乎将身边的嘈杂都排除在了世界之外,他们互相站立在整座城镇最高的地方,共享同一片缄默。
如今露泽的胸膛中仍然盛满着一腔怒火,但却无法成功发泄出丝毫。
那副过去完成的完美画像在人们的践踏下逐渐不成形状,被用颜料遮遮掩掩的轮廓也在荒唐的搏斗之中沾染上了灰尘,撕扯扭曲成了下城区人来了都得呸一声的真正垃圾。
她注视着眼前的老人,那座由人编织的荒谬谎言塔楼又何尝不像这副画一样,除去表面糊上去的颜料之后,究其根底也只是一坨狗屎而已。
道格拉斯最终放弃了挣扎,在沉默片刻之后,还是端起了他那副习以为常的架子,堆满褶子的脸上拼凑出一副自以为是的仁慈模样——但早已见惯他这幅做派的露泽如今反而是愈发恼火。
“你摆出这副表情想干什么?”
露泽咬牙切齿地握紧拳头,对准教皇的左脸狠狠来了一拳,“活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圣人了不成?”
年迈的老人自然没有受到过这种力度的殴打,他高高在上成为了一种习惯,就连生命连同义务都早已不知道在哪一年就托付给了那藏在弥列深处的万能机器,如今的他如同露泽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漂流了太久太久,久到作为人类的道格拉斯早就死去,被病症剥离去记忆后,所残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有一个空空如也的躯壳。
仅仅是一拳,他就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扭曲着发出了一些哀嚎,露泽有些恍惚地看着自己的拳头,表情狰狞地抽搐了片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的彻夜难眠。
过往所有人的尸横遍野连同所有世界上的苦痛浓缩在了眼前,最终却只演变成了这种模样。
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脆弱低劣。
露泽看着眼前道格拉斯的模样,最终崩溃地哭了出来。
“你他妈站起来啊,老逼登!”
她咆哮着,对着一个早已失去人类本身认知乃至于能力的空壳咆哮着:
“你继续用你那副样子装模作样啊,你继续念叨那屁都没有的祷文啊,来继续杀死我啊!
“你怎么能就这么倒下,你怎么敢就这么倒下?!”
早已垂垂老矣的教皇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蠕动,最终忍着痛楚抬起头,却无法在自己混沌的脑海之中寻找到任何答案。
“你他妈凭什么这么对我,凭什么这么对露玛丽,凭什么你这种狗屎一样,烂泥污秽一样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用话语迫害那些人,到了现在却轻而易举地放下?!”
她看着满脸茫然的道格拉斯,甚至生出来一股悲切感,但如今除了他之外,自己还能对谁发泄这通怒火?
“你……是谁?”
道格拉斯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露玛丽……克尔恺……”
是谁?
露泽看着眼前趴伏在地上的道格拉斯,看着他眼中那清澈的愚蠢,没忍住笑了出来。
气笑的。
“你怎么敢忘的?”她踩在年迈老者的背上,却只感到一股无力感。
她如今逼问,如今折磨这个脑子都早就报废的痴呆教皇有什么用?
他甚至连傍身的神术都再也念不出来,躯体羸弱到她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掀翻,轻飘飘到给予任何一个力都能让活得过久的老人得到粉碎性骨折——到了这种时候,杀掉这种人又有什么意义?
一个道格拉斯死去了,会有无数个道格拉斯前仆后继,只要弥列存在,能够役使宗教的神存在,只要那个ai仍然存在于这里,那么所有人的苦痛都不会结束。
如今将自身的暴力施加在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弱智老人身上毫无意义。
她没忍住又踹了道格拉斯一脚,看着在地上打滚哀嚎的老人,逐渐失去了兴趣,转头向着阶梯下方走去,却又感到小腿一紧。
露泽皱眉回头望向老人。
“我饶你一命你个老壁灯还蹬鼻子上脸?”
“弥列,马上就建起来了,日子马上就要好起来了……”
不知道道格拉斯的记忆被倒带到了多少年前,露泽也懒得和他深究,随脚一踢,把他甩地在地上又滚了几下,继续往下走去。
那片混乱的战团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一盘散沙,星星点点的小人在地面上你追我赶,正逐渐往外涌去——仔细打量一番,还能看出隐约有点队形的人类聚合体正一点点往外散落成员,似乎伤的不轻。
简直就像是过往人类的劣质游戏中的某种boss,在广告中戳几下就会哗啦啦地流出来装备和金币……
虽然看不懂阶梯下的人到底在干什么,但露泽觉得起码自己不能光在这呆着,和这个一看就来气的老登拉家常。
“等等,别走……”
道格拉斯爬了几下,又用力地喘着气开口道:“马上就有救了,我们马上就有救了,别走……拉斐尔找到那个东西了,只要再等一下,等一下……”
露泽皱着眉又踹了一脚:
“我不是你嘴里的任何人,如果但凡你有点良心,麻烦请教皇大人滚远点,别碍我的事!”
如今精神早已支离破碎的老人自然不可能听进去露泽嘴里说的什么,他只是徒劳地抓着空气,嘴里叫嚷着早已不复存在的人名——似乎这份久违的阵痛让他的脑内闪回了什么记忆,但这并不重要。
露泽恨他,恨眼前无能为力的世界,甚至连自己都归纳入了憎恶列表之中。
哪怕这人有着任何沉重深远的过去,都改变不了这份被时间冠名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