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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又不解以贼军残暴之恶名,何故屋里诸件齐整无碎器,他又迈进屋里,翻箱倒柜似要找出些许异样的痕迹,不想却在柜子里找到了一卷麻花状的白色绳团,他不禁愣住半响,这团物他是不能更熟了,弓弦,这等以牛筋为芯,外裹麻丝的弓弦能拉开强弓,乃是军品。大明的王法律条载有明文,每头耕牛造册,由官府检死,牛筋牛角皆充缴入库,民间严禁私藏,这户人家不止是匿牛筋,居然还加工为弓弦,泼天大的好胆啊。他又急忙去翻衣物,果然找到一件留有血迹的号衣,上面赫然写着大明蓟州募兵的绣字,百户神色肃穆,犹感此次是阴差阳错之下误闯贼窝,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小贼,敢于谋害大明官军,那就是公然谋反的江洋大盗吧。
百户以一个老练番子的敏锐,顿时心里有了计较,这可是送上门的立功良机。当下他出门就连跑带跳去见次辅温体仁,将这些证物呈上,并言这个村子恐为贼窝。
温体仁听说这白色的一团线居然是军品弓弦,也是被唬了一跳,京畿首善之地,哪知贼势滔天,贼人害官兵性命后,还斗胆剥下其号衣带回家里收藏,真乃骇煞人也。
“你真是从衣柜里搜出来的,不是藏在暗格里吗?”饶是这个百户言之凿凿,温体仁依旧深为疑之,这个案子有太多不合理,一件号衣又不值几个钱,何必冒着被人告发的杀头凶险带回家里,除非是整个村子都是同伙,这般才百无禁忌。
“大人明见,小人怎敢当大人面胡乱攀扯。”百户忙行礼回话道,言语恳切。
“嗯,那就糟了,这里是个大贼窝,那几个老家伙,也多半是贼眷,怪不得他们看我的眼神不太,讨喜。”温体仁细瞅这百户的神色坦然无愧,心里信了七八分。
“大人,我们赶紧撤。”百户连忙进言道。
“好,你先去把那几个老贼眷给宰了,务要干净些。”温体仁眼眸中闪过狠戾之色,下令道。
“是,小人明白。”百户领命而去。
“回来,你叫什么。”温体仁又叫住他,问道。
“小人,胡浩,古月胡,三水告的浩。”百户胡浩难抑满心狂喜,眉飞色舞回道。
“嗯,去吧。”
迷雾消散,天渊悬赤,弓兵苏阿文喜滋滋伸出大手从大户宋太公的藏宝箱里捞来拨往,他自幼贫苦,无有断价诸般宝贝的眼力,最后只好挑一件分量最沉的镶金白玉项链,帘于手上举过头,心尖直叹息,莹白圆润的玉石竟能倒映天边红云焰影,如梦中的仙家宝物,正出神间,身后就有一个老汉等不及,催促道:“小侄儿,该我了。”
“啊,二叔你来吧。”苏阿文让开一边,老汉对着那一箱子的宝物喘粗气,连咽口水,此次攻破宋家堡,他是出了泼命力气,乃为了二十五年前一桩女儿惨死的血仇,宋家人只给了他女儿偷窃财物,羞愧自尽的说法,畏于宋家权势,他也只好深埋怨恨,托族里立约为偷窃认错,签字画押了结。宋家许诺赔于他家的三两银子终于也不见尾款。
后来村子里有人传言,是宋家大少爷从京里回来,正巧撞上他家的丫头出门挖菜,见色起意,强掠进堡内折磨,期间那可怜丫头的屈叫,在山脚下的路人都能隐约可闻。
虽二十几年一晃而过,这个仇他未曾忘怀,故而苏阿文从蓟州逃回来,把朝廷大军兵败如山倒的一幕说与人知,大伙儿震惊神甲营兵威之余,一合计,眼看大明朝亡国在即,等王朴乘胜攻进北京城,到时候,他要做曹操,或做董卓,总免不得天下大乱,不妨乘机杀进宋家堡内报仇雪恨,彼时官府都给掀了个底朝天,自无暇过问宋家堡里的这一桩案子。
苏阿文迈开腿,径直去寻自家娘子,留下身后那拥拥攘攘排成长列的同村族人,皆对那藏宝箱望眼欲穿。斜对面过来一个着皮甲的官军,这是他的好兄弟,长枪兵应无难,正是在军中结交好多个兄弟,他才敢生出攻打宋家堡的心思,本来估着他们几十号人,弓枪甲具齐整,攻下一座土堡也很有把握,但是往深了想,这么件大事不可能瞒过周遭乡人,有人上告官府,就会给家人蒙祸。故心生一计,把周边村人都裹挟上路,重在参与一齐去攻破宋家堡,并平分里面的财宝,以官府的酷法,凡谋反大罪,贼首凌迟,从逆砍头,皆都难免一死,便无人敢告发他们了。
殷无难锦年已逝,那圆滚的大脸上晞影岁月沉淀后的沉静,但此时,他脚不沾地,神色颇为凝重,对苏阿文伸出食指和中指,手面向内,指尖朝上,轻轻一勾,却什么都不言语。
苏阿文微微一呆,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也醒悟过来,这里人多嘴杂,遇事也不能显出异样,以免裹挟而来的这群乌合之众惊慌之下自顾四散。见殷无难转身便走,他疾步追上去,与殷无难这样的外人不同,苏阿文是本地人,周围的乡人与之相熟,立时觉出了异样,有很多人就跟在他后面,欲尾随去看个究竟。
殷无难回头见到这一坨尾巴,眉头微蹙,却大声笑道:“有几处房子烧不起,那木头难烧,大伙去寻点干草,给它加把火。”
身后尾随的那些人一听,顿时满脸不情愿,纷纷脚步缓了下来,与之渐远。
拐角又行了一段路,殷无难回头,果然就仅见苏阿文一人,余者都返回去分财宝了。
尽处,有亭翼然,清池映皎皎火光。苏阿文遥见众兄弟聚此僻静地,忙走近亭下,问道:“怎么了啊。”
“你村里一个娃跑山上来报信,那娃哭个没完,我,我给他整得恼,就往他嘴里塞布条,不想,他把布条一个角咽下去,就那躺着。”说完,这个汉子朝后一指。
“季兄弟,你这事做的真不地道,这小娃愣是给你灭了半条命。”
“啊。”苏阿文大吃一惊,进亭子里,就见一块大白岩石上横卧一个孩童,面色青紫,生死未卜。
“没事,还有气的,刚才气喘起来还不小,不会就这么死。”有人宽慰道。
“这是我表弟,姑姑家的儿子。”苏阿文瞪了季姓汉子一眼,又伸出拇指去按这娃的人中穴,却丝毫不见起效。
那季姓汉子嘴角一扬,冷哼了一声,说道:“这些我们都用过了,这娃估计本来就带了恶病。”
苏阿文怒不可遏,起身欲殴之,左右忙上前抱住他,咒骂声,劝阻声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够了,这娃死不死都是小事,我估计村子里有变故,一起去看了再说。”领头的殷无难发话了,果然众人皆住了口,苏阿文甩开纠缠,自顾下山,余者也都带齐诸般兵器追随而往。
月隐黄昏,缇色宛幕。木樨临窗染赤意,熏得七里含香。缘宝郡主朱颜巧撑颔斜眺,院门丝毫无痕动,凝神亦不得步语。略躁,再无心思等下,索性简为收拾一番,唤仆引马行车策入宫道。
“郡主万福,郡主爷爷,您请停步吧,再往前就冲撞来客了。”年迈宫人在灰石门罩前拦住马车,恳切讨饶道。
“哼,张公公,奴就是想去问问,为何他王家要把我未婚夫王朴置于死地。”朱颜巧眼眶含泪,嘟嘴诘问道。
“哎呀,八字都没一撇,可不能这般胡话,叫外人听了去,可不得了。”这位张姓阉人急的跺脚不休。
“哪里有说错,他们王家可以不念亲情,害自家人,可倒连累了我,我是朱家皇室宗族呢,王家世禄公卿,身为臣子的本分忠心可叫狗叼了。”朱颜巧却不依,反倒大声嚷嚷起来。将张公公唬的浑身哆嗦,直呼郡主爷爷。
正在殿厅与秦世子相谈甚欢的王勤隐约听见了园子外传来的喧哗声,脸上挂着浅笑,心里嘀咕何人敢在此地玩闹,怕是受宠的测妃或是贵女。
“怎么回事啊,唔。”秦世子肥嘟嘟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快,忽有所悟,向身旁的侍女使了眼色,后者万福且躬身退下。
王勤察言观色,恍似要出事情,为免夜长梦多,遂起身作揖道:“想我王家福气浅薄,家里出了这等忝为人子的不堪败类,啊,我父痛心疾首,愧对世子爷,愧对皇恩浩荡,临行前我父叮嘱,此番前来秦王府告罪,世子爷若无宽恕之意,我便自挞其身。”言罢一揖到底。
“不急,不急,婚约事还要去与总制杨大人知会一声,毕竟这是他一力促成的好事。”秦世子却言语推辞,连摇肥手道。
“听说京中传来消息,那败类竟拥兵自重,不听朝廷号令。”王勤犹自不肯放弃。
“谣言而已,京中之事我也有耳闻,王朴这位大将武功卓越,将东虏杀得人仰马翻,人皆称颂,所谓人杰立于风头浪尖,庸人必嫉谤之。”秦世子笑嘻嘻的说,但是这话颇不客气,指桑骂槐般揶揄溢于言表。
“这,这话何意?”王勤脸色大变,反问道。
“圣上没有把话说死吧,他只是,不喜王朴直率,但是自古有才的,恃才傲物本应如此,如今各地纷乱,至这个份上,今日不喜,说不准哪天就倚为肱骨。”秦世子心说:崇祯那脑袋八成给门夹坏了,陕甘的贼乱最近益发骇人,他却忙着与王朴闹别扭,敢情紫禁城无恙,他就不管别人死活,铁了心要败坏朱家江山,要说败类,哼,可不止王家的福气浅薄。念及此,暗自无奈的叹气,东虏入寇,京畿败墟灰烬前惊恐万状的又何止紫荆城,眼见江山沦落,王府里诸人也整日提着心,吊着胆,不比人强。
“这。”王勤张口结舌,这劳什子秦世子何以处处与他唱反,莫非暗中有情弊,因道:“舍弟之为人,我岂有不知,记得少时诵读欧阳修的秋声赋,他作弊乃叫先生逮个正着,挨了几板尺子后居然怀恨于心,隔天花银钱顾了一个粉头去勾引那位先生,又遣帮闲地痞携师娘去抓奸,生生害的人家,那位老先生羞愤投河,后来是家父出面才平息下去,舍弟就是这样,偶尔的耍机灵倒还成,但是恃才傲物嘛,从来不见有过才。”
“嘿嘿,何谓才,从小就好用阴损计谋,此乃将才嘛。”秦世子嘻嘻笑道。
“呃。”王勤此刻仿佛吃了苍蝇,欲呕不得,一口气堵在心尖不能上下。
“你们王家今日弃佳玉如弃敝屣,将来早晚有后悔的时候。”秦世子淡然一笑道,神色若有深邃,他前后派了好几拨人去雁门关,有明也有暗,这些人马回来后,无不惊叹所见所闻,倒挑起了他的馋虫,若非朝廷法度严苛,恨不能亲自去看一眼。自是深悉王朴天纵之才,听不得小人嫉谤。
王勤听了其言,脸色大变,秦世子这番话勾起了他的满心狐疑,就不禁胡思乱想起来,这个弟弟从小文不成武不就,就生的好看,偏得了长辈宠爱,他深厌且鄙夷之。难道那都是故作庸愚,实为藏拙。不,不对,那绝不可能,幼小就会这般诡诈岂不妖人呼。
方才退出去的那名婢女款款踱步进来,双腿微曲行礼道:“奴婢出去看过,是缘宝郡主在外面。”
“府里的章册规矩,那丫头就没理会过,全作了废,都是你们惯得,哼。”秦世子着恼怒斥道。
“奴婢知罪。”那婢女忙跪下磕头请罪。
王勤眉头微蹙,秦王府居然在外客面前唱起责奴戏,称得上失礼,甚至于无礼了。到这个份上,他也明白此行不果,秦王府铁了心给王朴撑腰,这,这却是大麻烦,万一秦王与王朴连上姻亲,就算皇帝也要碍于舆情声气,拿他不好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