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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野依山尽,树随山崦合,车营前头就是一片茂密林子,有那山水滋润,层林尽染叠翠,持将旗的亲兵见此,寻思车营可没法钻进这林子里,只好硬着头皮折道东南。可匆忙疾转,战车间前后总也不能合拍划一,遂挤成一团,对面的火炮袭来,顿时打出了暴击,连毁数辆战车,弹丸带血沫一起在黄沙泥地里狂扫而过,一道道残迹如索命之犁触目惊心。
“他娘的,真蠢。”娄光先远远瞅见这一幕,急的团团转,但他的心爱坐骑已然废了,亲兵们的坐骑也一齐受了惊吓,那症状各有不同,或浑身僵硬如骸,或发狂嘶鸣,或放肆蹬蹄,为躲避那炮火弹雨他们不得已弃马遁走,此刻回头就见他们的战马散落在各处,一时间追之不及,只得干瞪眼。
却说神甲营这边,也看出不对劲,敌方很有本事,能想到走“之”字线路以避开火炮。王朴忧心忡忡,这些昂贵无比的宝贝疙瘩要落入敌手就糟了,便当即下令:“骑兵出战,前往接应自行火炮车队。”
明军本部,左良玉也看出破绽来,只要吃掉这几门炮,神甲营就剩下火铳兵,重甲步兵和骑兵了,娄光先的车营专克火铳兵与骑兵,至于重甲步兵那都是一个个金子堆砌的百战精锐,皆王朴小子的心头肉啊,若能擒获一批,赶明儿找王朴索要赎金,定要叫他掏空身家,把之前卖首级挣走的银子全给吐出来。
这些重甲步兵俘虏或许还能招降一部分,不过并不划算,这种主将最为倚重的最一等亲兵平时恩义牢固必矣,如此都能背主叛离,这等卑劣懦夫他不敢信任,用起来不放心,之前那些火炮的操手只要手艺好就够了,不忠心也碍不了事,两者迥异也。
蓟州兵的战车上也配备许多小弗朗机炮与抬铳,冒着敌方火炮冲阵,光挨打而无力还手的滋味可不好受,便有兵卒胡乱朝敌军鸣炮放铳,余者有样学样,顿时乒铃乓啷火器响成一片,不一会儿车营周围烟尘混笼,倒似歪打正着,稍抑了神甲营火炮的准头。
“弟兄们,冲呀,再冲一百步,我们就够得着他们了。”持将旗的亲兵十分鸡贼,骑马尾随一辆战车后,以为屏障,从容给兵卒们鼓气。
抬铳及远百步,且弹丸沉重可抛射,两军相隔约百五十步,这些抬铳的弹丸就断断续续往神甲营炮兵头顶砸落下来,砸中头盔甲胄钉钉清脆,砸中车顶铜皮铛铛沉闷,神似玉磬编钟齐奏古乐。
起初神甲营这边只是略有惊慌,待见落在身上的弹丸不能透甲,也就浑不在意。然而敌军渐渐逼近,这些抬铳弹丸的威力渐显,许多兵卒被击伤,无不头破血流,更有无覆甲处受创,身软倒地而生死不明者。
方播从前区区一介地痞,哪里见识过这等弹如雨下的阵仗,竟有些懵了,但他在街头厮混多年,临危更激起凶顽本性,当即下令往地上摆放炸药包。
“这是做什么。”自行火炮队的书记官邹正万不解的问道。
“再等等,等着他们靠过来,我们就点了这些炸药包,后退,给他们来一记狠的。”方播冷冷道。
“哦,是个好办法,你们城里人果然阴狠歹毒。”邹正万听了这个绝户计,阴阳怪气的吹捧道。
“嘿嘿。”方播冷冷一笑,不置可否坦然受了这一捧哏。
这边蓟州兵车营见敌军有退怯之意,胆气正扬,山呼怪叫冲将而来。神甲营这边刚刚布置了炸药包,未等兵卒返回来蹬车,方播就下令全军后撤,这可把邹正万吓了一跳,他大叫道:“方播,你安敢弃军而逃,这些兵卒不能轻易舍弃。”
“闭嘴,我是头。”方播正急于布下天罗地网,给对面明军一点厉害瞧瞧,遂颇不耐烦的对书记官怒斥道。
“你,我回去定要向节制大人告发你。”邹正万是书记官,他有权监视举报与之合作的将领。
数十位神甲营兵卒就这么被方播弃在了两军之间,他们呼天抢地,对背弃了他们的方播恶语咒骂。这是必死之地,他们毫无生路。很快蓟州兵车营就杀进五十步内,敌军每辆战车上皆有两门小弗朗机,十息可放一炮,炮弹如幕而至,那些可怜遭弃的兵卒无路可逃,无处可躲,开阔场地中成了活靶子,很快就死伤殆尽,尸骨少有完整。
蓟州兵这边得意洋洋,忙着射杀掉队的神甲营兵卒,却没能留意到场地中那些布成横列的白色布包,他们若是仔细留意,就能觉出可疑来,这些布包正冒出黑烟。
远处观战的王朴心揪气结,他的神甲营是募兵,在战场上每折损一人就要使一大笔银子抚恤未亡眷属,在大明诸多官军中,向来全额发放抚恤银子,从不克扣的神甲营可谓殊例,王朴一直以为这是神甲营所向披靡的依凭之一,然而方播无缘无故居然弃掉几十名兵卒,王朴心里暗暗叹气,他本来很赏识这个胆略过人的帅哥,今时末世,人皆木讷笨拙,这等有急智的人才十分难得,但是王朴恍然此人行事不择手段,为了战功能抛弃部下的人他用不起,乃因他的神甲营每个兵都很贵,用这样的人只怕过不了多久他就要破产了。
正寻思战后成立一个临时军事法庭,给方播一个公正审判,前方白光连闪,王朴吃了一惊,几乎以为天神降下法咒,待听了轰隆之声袭来,这才醒悟,那边厢用了炸药包埋伏敌军。
“那个方播,好狠,拿我们几十条兄弟的命诱敌。”刘一山冷眼拧眉吐出一句话。
王朴听了这话,脸上漠然深沉,心中却陷入一丝迷茫,自忖:“人言慈不掌兵,是否我太妇人之仁,不,历史上那支人民军队成功了,可见狠毒不是力量,仁义不是弱点。”
硝烟散尽,就见车营已然自乱阵脚,后续的战车受误残骸,胆寒不敢再往前冲,遂彼此横竖错落,首尾阻塞拥挤成一团,神甲营的自行火炮捡这个良机齐射,弹丸落入人群车马堆,远处百步开外恍惚间得闻肉骨碎裂如破鼓声,既含脆又杂糅闷腔声。
方播得意狂笑,谓左右道:“原来打战是这等高乐之事,哈哈哈,可惜没有多少兵可使。”言罢,他回头去看王朴之所在,一小山丘高地上,立起一面王朴的黑鹰将旗,心中冷笑,那小儿不过就是生的比我好,投胎的学问本事高,我将来未必不如他。
娄光先等二十骑追上了车营,一声令下,亲兵们连砍十多名畏缩不前的兵卒,催促余众压上去,但是神甲营的自行火炮小队十分狡猾,不与来敌短兵相接,轮子不住飞转,后撤中还后车门大开,时不时伸出黑洞洞炮口来齐射一轮,只是如此行走间打出的弹丸准头奇差,命中十不存一而已。
“娘的,娘的。”娄光先气急败坏,本甚为俊朗的眼眉挤成一团,印堂泛起黑青,俨然似煞气凝而有质,这时他才留意到对面的车子居然是四个轮子,怪不得能装上火炮,还能一边跑一边开炮。
此刻神甲营的援军两个骑兵百人队也已赶到,他们两脚紧夹马腹,伸腰抬高铳口朝向敌车营抛射,铅丸打在敌军战车的坚壁上留下斑斑点点,壁厚皆无可穿透,好在敌军的战车没有顶盖,依旧不断有兵卒中弹滚落车子,被后面的轮子碾过,眨眼就成一摊模糊血肉,那些疾驰而过的轮子带出一道道血印,竟似那闺阁红木梳子,待挨近了一些蓟州车营这边用抬枪还击,连毙了多名神甲营骑兵,百人队长见讨不到便宜,只好战旗一偏,向南让开一边,不敢与之硬碰硬。
“笨蛋,冲着马瞄不会吗。”王朴远远见了骑兵怯敌,不禁很是失望的怒道。
“大人,这种打法,回头我会教他们的。”刘一山忙道。
“哎,不教就不会,提线木偶似得。”王朴摇头叹息不已,这些军官已是精挑细选过,却还是不免木讷笨拙。
又见方播所部战法突变,屡屡间停齐射,毁敌战车不少,两军相距拉近至五六十步,果然方播就用脑子打战,他的兵卒虽持有火铳之数不多,却能对症下药,瞄准了敌战车的牵引马匹,速收奇效,只要打中战车前其中一匹马,整车便受拖累而瘫痪,这股蓟州兵的战车营渐显败相。
便在此时,蓟州兵本阵号角大作,王朴和刘一山得闻,惊愣之余面面相觑,这是全军冲杀的号声啊,左良玉莫不是疯了,几万大军不列阵就往前蛮。
“啊,咦,敌军为何不列阵了。”林昌兴是个书生,不习军阵之法,故有此一问。
“是想乘着车营耗尽之前,杀到我们跟前吧,相距几百步,说远不远,说近实也不近,若列阵缓缓挪动,是会贻误战机,左良玉练兵不咋行,战机把握很有感觉。”王朴略一沉吟,便心里有了数,遂为其解惑道。
“那,那我们该不该撤。”林昌兴眼瞅那茫茫多的数万大军成排山倒海之势汹涌而来,一时杀声震天充盈双耳,不禁脑门溢汗,脸色发青,很有点胆寒了。
“撤,哈哈哈,还撤个屁,一群乌合之众啊。”王朴不禁回忆起平定许宏杰时,那贼军不知天高地厚哇哇大叫逞勇冲下山,当时神甲营新建,阵战不免生疏,却也不过才三四轮排铳就将那贼军击溃,余者大半落荒逃散,拦都拦不住,自古两军交战阵列前,这是常识啊,不列阵就难以令行禁止,冲杀固然快,然而吃败果也更快,这等乌合之众虽漫野成海却也不惧。
一身红的蓟州大军如红蚁狂流,倾卷起黄沙竟有遮云蔽日之势,如此骇人凶相,这边神甲营的骑兵早掉头去袭扰,这些骑兵们所用的火铳身短力弱,又忌惮敌军的弓箭不敢近,弹丸击中各类了盾甲,有叮叮铛铛脆响的,那是身着铁甲的左良玉亲兵,也有闷声开血花而倒的,那是不披甲的普通小卒,“嘙嘙嘙”蓟州兵这边用三眼铳反击,却不能及远,偶有强弓手开三石步弓,箭支掠过长空轻飘飘落下来,然神甲营的人马皆披挂锁子甲,左右伤不得分毫。只是胯下坐骑因落矢受惊,四蹄躁动,马背上的骑兵们身子摇摆不定,极不易给火铳填装弹药,手熟者也不过三十息间隔才放一铳,侥幸中敌者更是寥寥,而敌阵却绵绵无边,首尾之距宛如相隔天际,这不过是给敌阵刮痧而已。
“弟兄们,此战无论生死,皆有重赏,一个不落。”娄光先死死紧咬这支神甲营的炮车队,誓要报仇,听亲兵提醒,回头见己方大军倾泻而出,心中讶异非常,寻思:这么远等杀到敌阵前,不就是乱了阵形,如此一来,哪怕战而胜之也要死伤惨重,好容易才练了这一支大军出来,未曾想还没遇到东虏,就和叛军杀了一个昏天暗地,元气大伤。
但转念又想,敌军人数少,来去迅捷,布阵缓缓而前如何追的上,这等算计一番,应从军中分一万兵去追为妥,左节制平时是个精细人,真要遇上事却糊涂,其实不如我知兵。
此刻他也没有法子,只求尽快拿下敌军的火炮队,待缴获了这十门火炮便可反手制敌。
骑兵且战且退,待两军本部相距七十步,骑兵让开一边,王朴一声令下,早已就位的排铳闪起朵朵云花。这一回王朴破天荒的用上了三段击,而不似以往常用的六段击,这般五百兵卒就排出一条细长蛇形线,望之似银丝盘地,几疑不小心喘口气就能飘走,这也是没有法子,敌我人数悬殊,唯布三段击才能足够长横兜住敌军。
不待左良玉轻蔑嘲谀,军中忽掀起一层血花,蓟州大军阵形紊乱不堪,这一排血花毫不起眼,隔了远的更不得而知,依旧哇哇大叫往前冲,排铳也依旧不停,间隙军官号令,因这一回阵形实在太长了,左右不齐,铳声竟似竹筛上的豆子呼呼啦啦,只闻得疏密高低,却难辨顿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