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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恂听了这话,不禁愣怔了片刻,他此去蓟州把差事办好了,怎的竟要论罪。不知从何时起,朝野上的火药味俞冲,从前只有东林党在撒泼,在不讲规矩,如今这种风格也被政敌们学会了,并拿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候恂没听过潘多拉之盒,但此刻他所悟也为极似,,
“这个。”候恂想拿话搪塞,抬眼就见崇祯正投来热忱期盼,心里暗暗叫苦,近期以来,已有多位高官无端获罪,比如倒霉的钱谦益就为了一句枉言被罢官革除功名,更有上任不过几个月的兵部尚书王洽莫名其妙就被皇帝下狱论死,其罪实在叫人哭笑不得,不过是拿不出像样的方略而已,这皇帝越来越难伺候了,稍有不慎就会有杀身之祸。候恂心中暗叹一句:“伴君如伴虎,这场奏对凶险,不可轻心。”
“臣以为王朴是有贼心,却无贼胆,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候恂不愧为久经朝堂厮杀战阵的东林大佬,稍一定神就在心中有了个计较,只要捡皇帝喜欢的话来说,就必能全身而退。
“哦,候爱卿请说仔细些。”果然崇祯两眼一亮,御座上的身子往前倾,显是来了兴致。
“竖子王朴凭父荫得官,却忤逆不孝,世人无不鄙之也,左传有一语可谓之:阻兵无众,安忍无亲。”候恂抑扬顿挫的发了一通宏论。
“候大人请说正论,勿要掉书袋,圣上要听实在话。”周延儒冷笑截话道。崇祯正听得津津有味,闻言一愣,细细琢磨也发现了这是在拿些空话来敷衍,顿时拉下脸,犹那瞳仁中猩筋可见。王承恩在一旁只感寒意袭来,下意识缩了下身子,大气都不敢再喘。
“阁老莫急,容本部堂说一件趣事。”候恂确有过人之处,居然临危不乱,依旧不慌不忙娓娓道来:“神甲营有不法官兵强抢民女,王朴得知此事,却不敢处罚案犯人等,为了严肃军纪,只能自领鞭刑,当众把自己打了一顿。”
“这,这是何意。”崇祯脑子嗡嗡响,没有理解所谓趣事的前后因果。周延儒和温体仁等人也都面面相觑,皆困惑不已。
“陛下,王朴在神甲营军中毫无威信,只能靠自残博取同情,勉力维持局面而已。”候恂自信笑道,但他的心中却把在座的当道诸公鄙夷了一把。翰林滚滚诸公惯于清高阔论,不知下情,疏于实务,又怎知王朴此举的厉害高明之处。若王朴是军中的二把手,当众被鞭挞,威信才会有所损,但他是军中主将,是自领鞭刑,那就不一样了,兵卒只会敬他公正执法,从此生死不弃。
崇祯作石化状,好半会才嘟囔了一句,却无人听清,殿内诸人皆陷入沉思,一时失语。
“神甲营除了王朴以外,还有谁能说了算。”突然崇祯一个激灵,眼放精光问道。
“是个叫刘一山的悍将。”候恂躬身回禀道。
“此人对朝廷可有忠义之心。”崇祯又问道,眼眸中饱含翼希。朝臣见此顿时起了一阵喧哗,听皇帝这个话头,似要重用刘一山以取代王朴,这可是行险用人。
“陛下三思啊,王朴虽无父无君,劣迹累累,可他毕竟是生于钟鼎之家,自小耳濡目染皆上流人物,此辈虽恶,绥抚弗难矣。而那刘一山卑鄙下流出身,习气必多诡诈,彼辈一朝得志,邪侈骄横,无不为已,神甲营,天下最锐之兵,唯恐身怀利器,杀心自起。”候恂这话说的是,王朴就算不是好人,但好歹是体制内的人,就算有矛盾也易于化解,比刘一山这么一个不知根底的外人强百倍。他担心皇帝一时兴起把王朴逼急了,万一闹出神甲营哗变,那他在皇帝面前这一通胡诌就很容易被戳穿。
“陛下请三思,臣复议。”周延儒也上前劝谏道,若是皇帝绕开文官,破格提拔一个武将,宠溺奸邪,最终难免武夫乱政之祸耶,事关体统,他身为文官之首无可推诿,不得不出来表态。
“哦。”崇祯深深看了眼正躬伏下去的周延儒,心里只有孤独,何谓明君,那就是要有不拘一格用人才的魄力,然而朝臣们对压制武将,却从来都是铁板一块,哪怕他是天子,此刻也只有颓然愤恨。
“哼哼,东林党唱的好双簧,臣以为其中有诈,嫣知不是王朴为求自保,施了苦肉计,好示弱于朝廷。哼,什么自领鞭刑,博取同情,这个根本说不通。”温体仁这话字字诛心,群臣闻之尽皆色变。
“你,你何以辱我。本部堂赤子心,日月可鉴啊。呜呜~”候恂赤耳怒极,言罢遁地嚎哭不止。
“到底如何,王承恩你掌着锦衣卫,东厂,立刻去查。”崇祯见臣下如此失态有些不忍,但也只是淡淡对王承恩吩咐了一句,并不示之以宽慰安抚,众臣无不暗暗寒心,今上德薄如此啊,更对温体仁十分忌恨,这个小人居然如此阴狠,招招捅人要害,致人绝路不死不休,如此一来,党争也就不止为了利害,更成了生死之决。
“奴才领旨。”虽然是非常之时,王承恩却暗暗窃喜,心说:这于老奴是件大好事。皇帝登基之初欲从善如流,营造中兴气象,听从东林党的谏言,把东厂和锦衣卫的密探都裁撤干净。东林党耸人听闻以极,说什么东厂蠹国害民,百姓无不道路以目,锦衣卫酷刑孽灭,纵然夏桀商纣亦不忍视。哼,都来欺负我这老实人,都不知这是招谁惹谁了。现在可好,有了这道口谕,东厂锦衣卫重新开张咯。
“陛下,臣有一策可自证清白,若不能清白,臣宁一死。”候恂临危不乱,忽地擦去泪花,以他这身形几乎不可能的迅捷从地上跳将起来,大声吼道。
“哦,爱卿请说。”崇祯见他言词激烈,心里便又恢复了几分信任。
“这姓温的言之凿凿,蔑称臣与外将勾结,编排谎言欺瞒陛下,不妨请陛下再派可靠之人前去,命王朴掉头去香河瘟变之地,若他真的敢去,那便可证明臣所言不虚,王朴军中人人都种过天花牛痘,若是王朴不敢去,那就请陛下赐臣一死。”此刻候恂不得不去赌这一回,王朴所言不虚,他的兵果真种过了天花牛痘。
“嗯,候爱卿所言,朕信之不疑。”崇祯脸上尽为释然之色,这本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毒计,派给候恂这个差事已经十分不妥了,事后他细思极恐,后悔莫及。最得信任倚重的左良玉,马世龙,曹文诏的几支军马都在这场瘟疫中灰飞湮灭,听说精锐十不存一。要是王朴和候恂有勾结,朝廷的底细必然瞒不过人家,这番算计犹如病危之际还去掐老虎屁股,万一把王朴逼反了,蓟州至京师一马平川,岂不速死也。这么想来,候恂临时改变计划,把王朴打发去遵化,没有任其暴露京畿空虚,这是有大功,不可苛责。
“臣以为,王朴和刘一山都不可用,但是晏子一桃杀三士故计,或可一用。”周延儒上前一步,进言道。
“周爱卿请细细说来。”崇祯嘴上挤出了热忱,可脸上却挂了漠然,犹如戴了一副面具。这位皇帝终于看清了周延儒的真面目,平时故作高深,形效诸葛孔明,实则草包。
“陛下可以给刘一山特发一道中旨,敕书列数他功劳,平紫金梁,下山虎等贼,破东虏,还有收复蓟州,将他大大夸赞一番。”周延儒正自得意心中算计,没有留意到皇帝脸皮虚假。
“这不就是朕的意思,何来一桃杀三士。”崇祯拧眉不解道。
“陛下,杀招伏于后啊,待那王朴收复遵化,朝廷就论功赏与他一个参将。”周延儒轻晃官帽,得意洋洋道。
“等等,你居然要给王朴升参将,这,这真不,不对,无有此理,朕不允。”听说要给王朴升官,崇祯立马跳脚。
“陛下,王朴毕竟是有牵制住东虏大军半年之久的战功,后面收复蓟州勉强也算一件战功,凭这两件功劳不给他升参将,唯恐神甲营兵将们怀怨不服啊。陛下请细想一二,那刘一山在王朴的眼皮子底下拉山头,两人平日猜忌龃龉必矣,此番刘一山得了陛下特发中旨嘉许,王朴岂能容他,少不得处处给他为难,而那刘一山自以为得了朝廷器重,这等鄙夫岂能守心而不骄,多半气焰嚣张更盛,等遵化城下好好用命,到头来却没讨到赏,再一看就那王朴独得朝廷厚赏,以为是他从中作梗,两人从此互为仇寇,神甲营之忧自解矣。”此计说出来,殿中诸公听了皆叹服,唯候恂面露异色,很是古怪,似欲哭无泪。
“哦,原来如此,此计甚妙。”崇祯听了也连连点头,对周延儒的神算庙筹恢复了些许信心。
香河县城。
雁过无痕,落叶无声,官兵一夜间消失无踪,匆匆而来只带走喧嚣,香河城内的百姓们倒也并不反感这归来的死寂,仿佛是东虏又打回来了,要不是城头上高悬大明的旗帜,竟恍如隔世疑大梦了一场。谁能料到大明的官兵竟比东虏鞑子兵还要凶恶百倍,杀人如麻倒也罢了,可东虏好歹不会挨家挨户杀人,不会,或者说不愿为薄财费力。
最使人折磨就是明知必死,却还要排个先后次序,等死的恐怖当真剜心酷刑,那些夜晚城内飘荡疯疯癫癫的嚎哭鬼鸣,早晨出门看见路人,眼神都不对了,那都是死人的灰白眼,这是一座死人城,不似在人间。
官兵走了,头一日街面行人依旧冷清,死人灰白眼们不如往日精纯,望之杂讶异,人们道路以目,他们不敢言的话乃就是,为何没见平日的官兵喧哗招摇。这个白昼落幕整夜平安才显得异常来,翌日清晨起,扣门声却从来未有之频繁,那是城内百姓们都在串门打听消息。
终于衙门里据说有人传消息,城内闹瘟疫了,把官兵吓的屁滚尿流,前日就连夜出城跑个干净。
“听说了吗,官兵是被吓跑的。”一位圆脸,看来还有些福态的汉子逢人便上前说一些神神叨叨的话。
“哼,你这厮原来还没死呢。”这个黑脸小老头却是一脸厌色,很不客气的冷哼道。
“这,厉老,我没得罪你呀。”后者十分委屈的还以苦脸。
“你们白家干的那个缺德事,害了多少人,还有脸留在城内,滚。”这厉老头也是脾气大一点,不容分说,抬脚一蹬朝着对面那圆脸汉子踹了去。
“妈妈的,好你个贼厮,莫,莫要欺人太甚。”这福态汉子躲避不及挨实了一脚,中衣下摆戳了个泥印,登时脸红耳赤,着恼之余欲破口骂街。
甫一抬眼,就叫厉老头的一脸凶气唬了一跳,心里打了个突,他也知道自家二哥是丧了良心,那些因失火而无家可归的邻里或有怨恨,从前有官兵撑腰,他们白家倒也不惧,更仗势强买了好多地,本以为白家可借此机缘,从此步入豪强之列,有了地就有了钱,有了钱就有了势,他们兄弟盘算再过几个月,等战乱略平息,地价回升就卖出三分之一,用这笔钱养一群打手,之后白家可就算初入豪强的门槛,兄弟齐心经营十年,到时候城内称王称霸不在话下。
谁料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把白家引为靠山的官军吓跑,这下子白家处境可就十分不妙啊,人称白老三的这个福态汉子是个精明人,惯于趋利避害,此刻念头一转,有心放个狠话就此离去,好在他为人谨慎,环顾一下周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原来刚才的动静引来了围观,今日街面多几分人气,白老三一下子就被十几人围住了,尤其瑟瑟这些路人眸中不加掩饰的肆意凶光,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歹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