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你找我?”唐贺打开门,露出脑袋,见是陈氏,赶忙让开,不想陈氏身后竟然跟着唐衡,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进去说话吧。”陈氏拉着女儿,走了进去。
唐衡也没谦让,抬脚就进来了,顺手带上门。
唐贺躲在陈氏身后,不高兴地瞪他。
陈氏拍拍女儿,抱着她坐下:“阿贺,你爹有话问你。”
?!唐贺眨眨眼,心头突地一跳,眼睛瞟向唐衡,见他面色凝重,不由得紧张起来,两只小手缩在袖中,悄悄地握紧。
揉揉额角,唐衡话中透出一股深深的倦意:“阿贺,你最近都在做些什么?”
做贼心虚的某只咽了咽口水,手指紧握着,指甲陷入手心生疼,忍住抽气的冲动,她做出一副不解的模样:“读书习字啊?”
“是吗?”唐衡两眼盯着她看,语气平淡得算不上问句。
“嗯,有时也跟着娘学着管家。”
唐贺强忍着不让自己躲开他的视线,可她紧张的小动作却落入唐衡的眼中。
假装没看见唐贺的紧张,唐衡目光扫过陈氏,看不出陈氏有任何的不妥之处,不禁有些疑惑,怀疑起自己的猜测。
沉静良久,唐衡缓缓开口道:“你若喜欢管家,往后就多跟着你娘学。曹家那边可少去几日。”
“为什么?”唐贺抬头看了眼陈氏,又看向唐衡。难道他怀疑自己了吗?她不记得有留下什么把柄。她把那些账目记成阿拉伯数字,东汉可没有什么阿拉伯数字,就算被人发现了,也不可能有人看得懂才对。更何况由于荀攸一直没有回信,她又一直觉得那账目有问题,还没敢拿出去啊。
“如何治家是门大学问,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唐衡右手轻抚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你将来总要嫁作人妇,多学这个有好处。学问什么的,认得字,看得懂账目,就够了。妇道人家,学得太多反而不好。”
唐贺听到最后一句立时就要炸毛,可是一双手轻柔地搭在她的肩上。她回过头看陈氏,顿时感到委屈,鼻子一酸,眼眶就红了。
陈氏微微摇头,然后看向唐衡:“夫君,这话本不该妾身来说,但……夫君可知世家大族何以长盛?”
“联姻不仅讲究门当户对,其中盘根错节之事更多。为了日后考虑,父亲特准我与兄长一同聆听夫子教导。只因为对于世家子弟而言,空有美貌的无知女子,是入不得他们的眼的。我自幼学习,君子六艺皆有涉及,唯恐一样不学,与……所嫁的士子文人夫妻之间说不上话,相敬如冰。那必要时,如需夫君为自己的家族说话,却因为夫妻之间的无言而没有说话的余地,失了联姻的效用……”
陈氏的一番话,听得唐贺目瞪口呆。她从来不知道世家之中,女子的养成不是为了体现大家闺秀的风度,彰显她们的出身高贵美好,而是为了长远的利益结合。封建社会原本就足够悲哀的女子,因为出身的关系,更加显得悲哀。如果说出身低下的女子一生困苦,那么出身高贵的女子也必须为了她所享受的锦衣玉食付出得更多。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家族的棋子,用得上时,必须无条件付出,要牺牲时便会被轻易舍弃。学得那么多,就为了卖个更好的价钱……
“娘!”回身扑进陈氏怀里,唐贺紧紧地抱住她。
望着女儿眼红红的模样,陈氏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温柔地笑了笑:“妾身之所以不愿意在前夫去后回到娘家,便是不想再嫁一次,免得再一次被当做弃子抛弃。愿意嫁于夫君,全是为了阿贺。我要阿贺不再受穷受苦,你给得起。我要阿贺将来的夫君不是那种看上去将会有前途的文人士子,而是确定有前途,能保她一生衣食无忧,安全无虞,能宠她一生一世的男人。你有这权势,你做得到,所以我嫁你!当然,这还需要阿贺自己努力,要嫁得这样的好人家,不能只懂得识字。否则,我也不用费心联系兄长,求他答应过两年,亲自教导阿贺。”
一室沉静。
唐衡听了陈氏的话,没有急着说话,而是认真地思考起来。因为他确实是存了投资的心思来养这个女儿的。
唐贺埋首在陈氏怀中,抱着她的双手有些颤抖,泪水渐渐溢出,无声地打湿陈氏的衣襟。这个女人是她在这个世界醒来见到的第一人,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能够毫无理由地爱她的人。她不是真的唐贺,曾经觉得承受这样深沉的母爱有愧,躲着她。可是面对这样一个为了她愿意放弃名节,不顾名声,放弃自由再嫁的母亲,她再不能无动于衷了。从今往后,她将把陈氏当成自己的母亲来孝敬。因为这个女人爱她,无私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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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听了陈氏的一番话,唐衡就把女儿完全交给陈氏管教了。他虽然在宫中多年,但毕竟不是世家出身,这方面的事情,确实是陈氏懂得多些。原以为只要养一个漂亮的,懂得察言观色,厉害些的女儿,就能得到更多回报,却没想过里头竟然还有这样的学问。因此,这个女儿要怎么养,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不归他管了。他能做得就是找到那个如陈氏所言,确定会有前途,能保她一生无忧的男人,同时,若是想要这个男人给他当个半子孝敬他,那么,他现在就得对唐贺极尽所能的疼爱,将来这个女儿出嫁,才会为他这个继父考虑。
当然,这件事说开了。唐衡就觉得陈氏绝不会是那个将他受贿的事情泄漏出去的人,毕竟,她得为女儿考虑,要依仗他的权势,自是不会希望他倒台。而唐贺一个小孩子,虽然很可疑,但……他自己摇了摇头。一个生于乡野,生父毫无权势的小女孩,哪里懂得官场勾心斗角之事,再说,她才学启蒙,怎能看得懂纷繁复杂的账目。
苦恼地揉着额角,唐衡坐在房中,对着面前的一份奏章发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把他年初时,与朝中官员往来的礼单挖出来,上呈天子,说他贪鄙,借送礼之事,索要多倍的财帛呢?
比起张让那种喜欢掌权,陷害朝臣,霸占良田,强抢民妇的人,他只爱钱财。虽说年节彩礼这点财物不过是他所获钱财的冰山一角,算不得大数目,但相比于一个高官的年俸,却是高出数十倍。如果天子在意此事,深究的话,他就不好过了。因为他一心一意只在敛财,这些年所得财物之巨,怕是比国库之财还要多出许多。若是张让等人也知道了他的家产几何,怕是要眼红嫉妒了。他们手伸得长,看似所得甚丰,其实折合成财物,还比不上他。两下里的人都会被那数目之巨所撼,要真联合了那群士大夫追根究底,那他的死期就不远。
唐衡自恃自己行事小心谨慎,连细微之处都多番看顾,从未授人以柄,没想到竟然会被人从一份礼单上抓住错处。能从这种小事上抓他把柄的人,必然也是个讲究细枝末节的心细之人。但写这份奏章的言官,一看就不是能想得这么细致的人,定是幕后有高人指点。那么,朝中谁会如此心细如发,与他结怨甚深,恨不能致他于死地?还有,他们是如何得到这份礼单的具体物件、价位的……
会给他送礼的人断没有自己供出自己行贿的。另一方面想,见过完整的礼单的人,都是这府里的。他们虽说不是自己的手下,是曹嵩送的,但曹嵩与他一样是个好财之人,两人狼狈为奸多年,不可能会害他。他如果出了事,曹嵩也不会有好处。曹嵩不傻,不会这么做。究竟是谁呢?还有谁见过完整的礼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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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荀家
荀攸拿着唐贺写的信,一脸凝重。
唐贺那日有说,她的继父是宦官。当时没多想,毕竟,如今宦官把持朝政,人数众多,各个部门要职均有他们的人。他没放在心上,只是觉得这些宦官无知贪恋权势,喜爱钱财之物,且当时恰逢年前,必然会有小人想要借由过年送礼,向他们求个一官半职,或是加官进爵什么的。那么,一份完整的年节往来的礼单,就是他们受贿卖官的证据。而唐贺作为女儿一定有机会接触到那些东西,荀攸才会建议她从这上面着手。依他对当今天子及太后的看法,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就是无知妇孺,不知民间疾苦。一个宦官只要不是卖官卖爵,威胁到他们的权势,他们都只会一笑而过。所以就算揭发出一个小小的宦官受贿事件,对一个深受天子宠爱的宦官来说,算不上大的打击。而那个宦官只要够聪明,就该懂得进退,离开朝廷,那便可解了唐贺的忧虑。
不曾想那个小女孩的爹竟然是中常侍之一的唐衡。
荀攸深深地吸了口气。
以他的家学渊源,荀家有族人死于党人之乱(史称“党锢之祸”),荀攸本人也不太喜欢那些弄权的宦官。听叔父讲过,朝中那些宦官所作之事,虽没有听到唐衡弄权之说,只有一句“生性爱财”的评价。没想到……
再看了看信后附着的几张奇特表格,荀攸头疼地按按脑门。如果唐贺没有抄错算错,这个数字……真是出乎他的意料!荀家在颍川就算称不上首富,可家资深厚一词,还是当得起的。他作为荀氏一员,见的世面多了去了。一般财物往来,还不放在眼里。可是,眼前这个数额,大得他都不敢去计算,光是收礼,这个唐衡会有多少家产。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攸,你在里面吗?”门外传来稚嫩的童声。
荀攸随手取过镇纸压住那一叠信纸,赶紧起身去开门。
“叔父,早安!”荀攸打开门,笑着说道。
荀微微偏着头,背着光的脸上露出困扰之色:“攸,你比我年长。我不是四哥,不会强迫你叫我叔父的。说过很多次了,我们以名相称,日后取了字再改,你怎么老是不听呢。”
荀攸笑着拉他进屋:“礼不可废。”
荀看了眼门外,无奈地抬头看他:“四哥今日不在家中,你别装了。”
被看穿的荀攸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就是要气他!每次都要叫我一声‘贤侄’,他好意思!成天对我说着,辈分,长幼有序,做的事却无半点长者之风!”
荀清秀的脸上露出“我服了你们两个”的表情。他的四哥荀谌与荀攸简直就是一对死敌。学识上比试,两人平分秋色,就开始比其他方面,连辈分也要拿出来比一番。四哥老是喜欢叫攸“贤侄”,攸听见一次气一次。这次回来,攸就变了方针,只要四哥和自己一起出现,攸就只叫自己叔父,对四哥理也不理。把四哥气得直瞪眼,于是,“贤侄”叫得更频繁了,连出门在外也叫。他们之间的意气之争,已经形成恶性循环了!
“嗯?这是什么?”荀坐在桌边,随手拿起镇纸下压的信,“这字……谁写的?”也太难看了吧?
正在沏茶的荀攸闻言,脸色一僵,手不受控制地抖了抖。不是荀挑剔,唐贺的字就连族中刚启蒙的孩子都写得比她好。像荀这样的,更是不用说了。他自己刚拿到信的时候,也是满头黑线。好在那些字,都还能看出写的是什么。
“唔……这是份……礼单账目?”荀看着后边几张纸,两眼一亮,回头问道。
荀攸端着茶走过来,放在桌上,跪坐在荀边上,点头答道:“应该是。我觉得这账目……”
“此人字不怎样,算学方面倒是有才。账目出入做成这副模样,简单明了,一看就懂。”荀没有细看内容,仅就唐贺画得表格,填上物品、数量、价目的账单做出评价。
荀攸伸手拿过细看。他之前只顾着吃惊那个数额巨大,忽略了自己一下就得出总数的原因。这个是她自己写的吗?
“攸,你的这个朋友可以介绍我认识吗?”荀很高兴,两眼闪闪发亮地望着他。
荀攸侧首回视荀,然后,抬眼看向上方。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和荀说唐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