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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一,润安城内外都是一夜无眠。
到了凌晨左右,正是一天中寒气最盛之时,天上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那雨开始还是毛毛细雨,到后面就有些下大了。
夜晚被偷营,粮草又烧了三分之一,叛军的士气有些低落。
士兵们或躺在营帐中睡觉,或坐在避风避雨的篝火旁发呆。
就在这时候,新野县和新乡县的山里,传出轻声哼唱的歌谣小调。
这小调都是辽州这边流传的,有康平县口音的,有辽中口音的,还有虎牢关、虎狼关等处的,什么口音都有。
小调内容,唱的无非是父母在家待儿归,娇妻倚门翘首盼,还有当年北蛮入关时的凄惨。
这种乡间小调,在凄雨寒风中,最是勾人乡愁。
声音很轻,好像就跟驻军隔了一片矮树丛而已。只有驻扎在外面的士兵们,听得最清楚。而叛军的将领们,大多都安营扎寨在最中间最安全的位置,雨夜也不会出来巡营,压根都没听见。
杜固听到这些小调,吓了一跳,左右一看,士兵们都静静听着,没人起身去搜查歌谣来源,他微微松了口气。
刘衡之前没说还有这安排,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询问般看向颜枫,结果颜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想开口问,颜枫那冷脸又明显是不会回答的样子。
难道是刘知县相信自己,觉得自己会随机应变回应?杜固不由有些激动,刘大人对自己真是有知遇之恩啊。他干劲更足了,想了想,冲耿长贵几个微微点头示意。几人凑到了一起,耿长贵咬了根草茎,低声说,“杜先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都是家乡的小调,明天要是攻破润安城,这些士兵们就得离开辽州了。我料想大人是想勾起士兵们的思乡之情。我们去问问那些士兵们都是哪里人,聊聊家乡的事。”杜固说着,又看向颜枫。
他哪里想到,这事压根不是刘衡安排的,是颜汐跟何明全、徐主簿等人商议之后,想出的法子。
时人重故土,又所谓师出有名胆气壮。
安王这次出兵,带着一群辽州籍贯的士兵南下攻打京城。辽州又处在北蛮围城之机,士兵们更加挂念家乡亲人。
而安王出兵的名义是清君侧,可是这些日子安王勾结北蛮妄图谋反的声音,传遍了辽州全境,士兵们一想到冒着诛九族的风险造反,心里就更加惴惴不安了。
这种时候,听着家乡小调,叛军中的普通士兵,必定会有些情绪。只要他们不是铁了心跟着安王造反,士气就先低落了。
这些颜枫都不知道,但他也不能跟杜固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啊。所以,最好的法子,只能不说话装高深了。看到杜固又看向自己,颜枫干脆转头闭眼,缩在粮草营角落里睡着了。
杜固看颜枫不反对,就觉得自己想对了。
他们在粮草营做民夫,干活卖力,又同是辽州人,跟不少士兵搭上了话。尤其是杜固,识文断字,有几个小旗还拜托他代写过家书。
听到这歌谣后,谁能不起思乡之情?
杜固看火堆边有认识的小旗在烤火,他凑了过去,拿出装着热水的水囊,“蒋大人,来,喝口水暖暖。”
蒋小旗正在听着小调,听到声音回神,接过水囊喝了一口,“杜先生别叫我大人了,我算哪门子大人啊。谢谢杜先生。”
杜固冲歌谣传来的山林方向努嘴,“也不知什么人躲在里面,我都听到我们辽中小调了。”
“谁说不是呢,我也听到我们家那儿了。”
“蒋小旗是哪里人?”
“就在虎牢关外,唉——也不知道北蛮会不会打进来。”虎狼关外,北蛮陈兵,早就是官民皆知的事情,这些士兵们沿路过来,也听到逃难的流民们议论纷纷。
杜固跟着叹了口气,“反正出来了,明儿我们也许都不踩在辽州地界了,别想了。这要是打下来,您可就要加官进爵了。”
耿长贵抱着一个窝头凑过来,听到杜固的话,反驳说,“杜先生就会哄人,我一想到我得跟着大军到京城去,就害怕。这刀枪无眼的,我死也想死在辽州啊,好歹离家近点。”
“你胡说什么?”杜固狠狠瞪了他一眼,“晚了怎么还不去睡?”说完惴惴不安地看了蒋小旗一眼,“蒋大人,您莫听他胡说八道,他那张嘴不会说话。”
“我说句实话怎么了,哪怕让我跟北蛮人一起死,也好过死在京城啊……”
“你滚蛋!”杜固一个文人都爆了粗口,起身一脚将耿长贵踹倒了,“没灌黄汤怎么说起胡话来了?今天搬了一天不累啊,回去睡觉。”说着冲火堆边蒋小旗和几个士兵连连作揖,“诸位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两天脑子有点不清醒。”
耿长贵的窝头掉在地上,抱住了脑袋,“我……我就是担心家里……”
杜固一把拉起他,“跟我回去,快走。”说着连拖带拉地将人带走了。
蒋小旗几个看着地上滚动的窝头,一个士兵上去捡起来,将外皮撕了,放火上烤热,掰开来每人分了一小块,众人都有些忧心忡忡。
另一边营帐里,有家在康平的士兵,听着小调,不由悄声问同乡,“虎子哥,你说我爹会不会也被拉来当壮丁啊?他们……还好吗?”
那被问的同乡抬头看着漆黑夜色,重重叹了口气,“将军不是说,只要家里有人在军里的,都不会拉来当民夫的吗?”
“可是,我听那些民夫们说,压根没人问,看到人就抓……”这士兵年纪有点小,忍不住啜泣起来。
他那同乡再也睡不着了,起身靠坐着发呆。
这些歌谣响了好久,待到雨势渐停时,歌谣才停止了。
士兵们侧耳倾听,只能听到了枯枝落叶的沙沙声,就好像晚上的歌谣,只是他们做了一个思乡的梦。
天亮之后,安王吩咐埋锅造饭。有将领发现士兵的士气有些低落,看到一个士兵居然在抹眼泪,气得拿着马鞭就抽。
这士兵是临时被抽来的,看着好像也才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被抽痛之后,忍不住哭了起来。
蒋小旗一听这孩子也是虎狼关那边的口音,走过来帮着低声求情,副将听到这边的动静,也来帮忙劝阻,才将那将领给劝走了。
“哥,我——我以为是打北蛮才参军的,我爹娘和我姐都被北蛮杀了。”那小兵跟蒋小旗哭道。
副将听到了,也是叹了口气,训斥道,“军令如山,还不快下去收拾一下。”
那小兵哭着回到营帐,周围其他的士兵们听到他的话,心里也都涌上了各种滋味。士兵不由更低落下去。
士气一低落,传言就开始猛烈了。
士兵们悄然议论安王是不是真的勾结了北蛮,这次起兵是不是不得天佑,才会接二连三不顺。
从应城匆匆起步一路赶到润安,这一路上,士兵们看到的是百姓们忍饥挨饿、哭声震天。原本想着家里人总会没事的,可听着那歌谣,想到昨夜那些被困在前营的百姓们,他们不由在想:饿死的、被杀的流民,会不会有自己的父母兄弟?
有军官听到这种话之后,抓了几十人,视为奸细叛逆。可是,这一抓,反而激起了不少士兵的激愤。有士兵与军官起了冲突,一时间几处都乱了。
安王本打算天亮后一鼓作气攻城,崔同和听到有人说士兵们哗变,连忙到中军大帐向安王禀告,“王爷,下官怀疑军中有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