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染的山野之间,一队骑兵正疾驰在官道上。这便是张延龄率领的一千水军骑兵兵马。
过去十多天来,他们行进的路线和之前大军的路线完全不同。一千骑兵没有经由河套入偏头关进入山西大同境内,然后往西回到京城。而是绕行漠南草原取道宣府镇进入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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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做虽然路途上会不太好走,宣府以北和鞑子接壤只是是大片的山地,所以并不是一条骑马好走的路线。但是张延龄有着自己的考虑。
三天前,骑兵过了宣府西北的虞台岭长城隘口,守关隘的士兵一听张延龄之名,一个个兴奋又惊讶。如今的张延龄,无论在京营还是边军之中都是赫赫有名,如雷贯耳的。
张延龄之所以选择从宣府这个方向回大明境内,一则是出其不意,尽量隐瞒行踪。目前这种情形之下,张延龄并不想过早暴露行迹,将自己回京的消息提前被别人知晓,特别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保持行踪的隐匿是必要的,那会给自己带来许多先机。
二则,张延龄来宣府镇也是顺便找一个人,那便是当年和自己并肩作战,被自己在死人堆里拉出来,用张家的急救散硬是给救回来的人。那便是赵永胜。
当年独石城一战之后,赵永胜死里逃生,在京城将养了半年之久,伤势才算完全痊愈。之后朝廷为了嘉奖他拼死护主,浴血杀敌的勇武,破格将他提拔为宣府镇独石城参将一职,让他统管宣府东北方向独石城一带的所有军政事务。
参将是正三品的武将,位置在总兵和副总兵之下,是高级武将。要知道赵永胜原来只是个守备而已,这等于是连跳数级,飞黄腾达了。
能连跳数级,自然不是他赵永胜运气好和他的功劳该得的,以他的功劳,升个游击将军或者是游击,便已经是极限了。但张延龄强力举荐赵永胜,为他官升参将的第一助力。
倒不是张延龄收买人心,而是因为在当时,有两件大事确实需要赵永胜这样的人去办。第一件事就是独石城重建的事情,宣府东北这座小城池被毁于那场战斗之中,战略地位如此重要,必须要迅速重建。赵永胜去坐镇,定然会加快速度,保证坚固。
另一件事便是朵颜三卫的事情。当时朵颜三卫和大明刚刚签订了合约,依附于大明,为大明效力。大明提供物资武器助他们对付鞑靼小王子的报复。知道这个秘密协议的人不多,赵永胜是知道的。所以,赵永胜的其中一项职权就是,坐镇独石城,严密监测朵颜三卫和巴图蒙克之间的情形。当初张延龄给出的指示是,关键时候可以出兵形成对朵颜三卫的声援。
可惜的是,那本来是张延龄在鞑靼人内部埋下的一个钉子,一个拥有巨大战略价值的牵制巴图蒙克的棋子。最终因为刘瑾的短视,不肯给予过多的援助,以及在巴图蒙克攻击时,朱厚照选择了背信弃义置之不理。赵永胜最终没能保住朵颜三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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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独石城之战后,虽然一个在宣府东北边镇,一个在征战四方。但赵永胜一直感恩于张延龄当初的救命之恩和提拔之恩,时常写来信件问候,提出一些边镇御敌方略请张延龄指点。只可惜张延龄这几年常年在外征战,没能全部看到和认真回复研读这些信件。
如果张延龄认真读了这些信的话,会发现赵永胜提出了一个全新的依托边镇长城寨堡城池等设施而建立的针对鞑子扣边的一个防御体系。发挥其中联动性,对鞑子进行更有效的打击和防御。这些都是赵永胜在边镇多年思索总结的心血。
不过,倘若张延龄真的读到这些信件的时候,怕也只是回信称赞几句罢了。因为这些东西,在冷兵器时代固然是有用的。然而在张延龄眼里,基于冷兵器基础上的这些战术体系的安排以及防御设施的建造和利用已经是落后的东西,基本上可以不必再研究了。因为时代已经变了。
赵永胜也经常命人送一些山货皮毛之类的东西给张延龄及其家中妻妾。宣府东北方向山岭连绵,燕山山脉横亘广大,各种珍奇异兽山货野物多的很。碰到稀罕物,赵永胜也会命人送来孝敬给张延龄。
别的不说,张延龄家中泡酒的虎鞭都有三根了,而且肯定正宗。谈如青入药用的虎骨虎胆什么的,别人弄不到,谈如青却是用不完。冬天穿着貂裘大衣,也都是正宗的山林野兽皮。林子里挖的山参什么,那就更多了。
赵永胜这么做自然不是为了要从张延龄这里求得些什么好处,而是完全出于尊敬和感恩。张延龄是他的救命恩人,不光是身体上的,还有事业上的。
赵永胜这几年来,虽然官职上没有得到提升,但是在整个宣府镇边军之中,他的地位越来越重要,也越来越受到重用。
自从去年底,宣府抽调了五万大军由朱晖率领和大同兵马组成河套作战的右路军团之后。被抽调走了大量兵力的宣府镇也做了军事上的部署和调整。
赵永胜被调往宣府,协助副总兵镇守万全都司宣府镇,掌管宣府三卫中留守的一卫兵马,并且负责左近龙门卫和长安所的兵马。可见其地位在宣府军中已经很高了。
张延龄此行从宣府回来的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去见一见赵永胜。有些事得和他说清楚,在边将之中,赵永胜是张延龄能够信任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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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宣府镇北侧山峦尽染,一片红黄斑斓。夕阳照耀之下,甚为辉煌灿烂。
宣城北城门外,马蹄轻响声中,张延龄一行抵达宣府北城门外。这座北方边镇重镇,向北的一侧格外雄伟高大,像是一道巍峨的高墙一般耸立。
高达四丈有余的巍峨城墙,夯土墙壁上甚至都长着一撮撮的青草和爬藤。裸露的墙面上到处是坑坑洼洼烟熏火燎的痕迹。以此证明这里曾经发生过多次残酷的战斗。
自蒙元北迁,鞑靼人以及蒙元余孽的其他兵马便从未放弃过对南方大明的滋扰。宣府更是因为距离京城一步之遥而成为重点袭扰之地。大大小小发生在宣府各地的战斗不计其数,攻到宣府城下的战斗也有不少,所以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见证了那些残酷的战斗。
张延龄策马立在宣府北城门外,分明从高高的城楼和斑驳的城墙上感受到了一股肃杀之气。这是真正的,经历过血与火战斗的百年古城的肃杀之气。
同时张延龄也看到了高大城楼下,巨大的丧字白灯笼在飞檐下随着秋风摇晃着。两根巨大的纸皤竖在城楼两端。张延龄知道,朱厚照驾崩的消息已经传递到边镇各地了。
“来人,前去叫开城门。就说,大明靖海王张延龄回京奔丧,途径宣府。今晚要在宣府过夜。”陈式一道。
两名骑兵沉声应诺,策马想着高大的城门方向缓缓而去。他们在城下刚刚勒马站定,尚未和城头守军进行对话,便听得城门哐当打开,吊桥轰隆隆的放下,从城内飞驰而出数十骑来。
陈式一霍世鉴等人甚为惊讶和诧异,忙阻止人手护卫张延龄。却听疾驰出城的骑兵之中,最前方一名身材瘦削,全副武装,年约四十多岁的马上男子遥遥拱手高声大叫。
“是护国公张公爷一行大驾么?可终于到了,让卑职等的好生心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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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龄的大笑声传来:“永胜兄弟,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赵永胜,他带着手下将领策马飞驰到张延龄面前,滚鞍下马跪地向着张延龄磕头。跟随他前来的宣府众将,也都纷纷下马磕头。
“卑职赵永胜,给护国公磕头了。”赵永胜激动的道。
张延龄连忙下马搀扶,哈哈笑道:“永胜兄弟,为何这般客气。磕头作甚?自家兄弟,没得折煞我。”..
赵永胜笑道:“卑职给国公爷磕头,天经地义。既是上官,又是救命恩人。国公爷受之无愧,何来折煞之说?”
一旁陈式一呵呵笑道:“赵将军,莫要国公爷国公爷的叫了,皇上新下的旨意,我家国公爷现在已经是我大明靖海王了。”
赵永胜闻言一惊,大喜道:“哎呦,恭喜恭喜,永胜孤陋寡闻,竟不知此事。冒犯靖海王了,冒犯了。还望恕罪。”
张延龄哈哈一笑,摆手道:“什么王啊公的,咱们在一起便是兄弟相称。不要有什么拘束和忌讳,否则便没意味了。叫你的人起来吧,别跪着了。”
赵永胜这才挥手命跟随的将领兵士们纷纷起身。这些人无不仰慕张延龄风仪,他们是赵永胜的手下,赵永胜不知多少次跟他们说过张延龄的事情。护国公上天下海干了那么多大事的功勋也时常耳闻。今日见到了张延龄,一个个心中狂喜,像是见到偶像一般,大气却也不敢喘。
“我建议,咱们进城再说话。靖海王,诸位将军觉得如何?”赵永胜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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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龄笑道:“客随主便,你安排便是。”
赵永胜点头,转身对随从喝道:“去通知所有人,大开城门迎接靖海王驾临。命人安排南军营供随行兵马驻扎休整。”
随从领命而去。
众人翻身上马,向着宣府北城门缓缓而行。赵永胜拖后半步和张延龄并辔而行。
“你怎知我们要从宣府经过?听你说的意思,你一直在等着我们是不是?”张延龄笑问道。
“正是。公爷……不……王爷一行从虞台岭进来,卑职便接到禀报了。本来卑职在龙门卫一带巡视防线,听到消息后,卑职即刻赶了回来,生恐错过。万幸的是,没有错过王爷一行。真是太好了。”赵永胜道。
张延龄笑道:“有心了。我这次也是顺便来见你一次的,上次一别,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五年前了。这之后便再没见过面。”
赵永胜笑道:“王爷南征北战,操劳辛苦之极。卑职在这宣府之地,也不敢擅离。虽思念王爷的很,但也只能神往了。算一算,确实有五年多了。五年了,弹指一挥,时光荏苒啊。”
张延龄微笑点头道:“是啊。时光如梭,物是人非啊。你如今也是宣府数一数二的将军了。我见你气度沉稳,神态深沉,气质大有不同。再不是当年那个龙门所的守备了。”
赵永胜拱手道:“王爷,永胜还是当年那个永胜,只是懂得事情更多了,明白的道理越多了。我没有变。倒是王爷,这么多年下来,从一个翩翩少年,变成今日威名震天下,谁听到不得胆寒的人物。建立了无数的功勋,令人钦佩的五体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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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延龄呵呵笑着摆手道:“莫要这么说。我说的物是人非,不是说你我。哎……!”
赵永胜缓缓点头,不再说话。他知道张延龄在说皇上的驾崩和当今朝廷的局面。
此时,两人并辔踏上吊桥,进入幽暗的城门洞中。一盏盏白色的灯笼悬挂在头顶,城门洞中光线黯淡而清冷。马蹄声在幽长的门洞内回荡着。所有人便在灯笼苍白黯淡的光芒照耀之下,走入宣府北门内广场,走进暮色笼罩的宣府城中。
……
当晚,赵永胜摆了私人宴席招待张延龄。说是宴席,不过是一坛酒,几个下酒菜而已。毕竟在国丧期间,大肆饮酒娱乐是不允许的。但小范围的对酌是禁止不了的,也是没必要禁止的。
两人边吃边聊,赵永胜向张延龄介绍了宣府目前的状况。
自宣府总兵朱晖阵亡之后,宣府镇内部军民心思极不稳定。关键不是朱晖的阵亡,而是宣府镇驻军派出五万精锐,跟随朱晖前往收复河套。他们本来和大同五万兵马组成了右路大军的。但是这一次,朱晖死了,带去的五万宣府兵马也在被围困作战之中几乎全军覆没。
五万人,这是什么样一个概念。五万兵士,除了一些光棍和闲散游民吸收入军的,约莫占了两成之外,剩下的八成士兵都是地方军屯户的子弟。
也就是说,五万名战死的边军,牵扯了起码四万户军户之家的十几万人。失去的士兵基本上都是家中的顶梁柱,靠着军饷养家糊口的占大多数。
如今的屯军不像以往,军户们往往是为了耕地和盐引这些。现在已经靠着耕地完全不能养活一家了,因为他们的土地都被吞的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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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一次的影响巨大,对于整个宣府镇的军民百姓都是一次大冲击。
一直以来,赵永胜都在为抚恤安抚这些死难的兄弟们而焦头烂额。副总兵时春率领万全左卫和怀安卫移至大同,帮助大同镇协防,弥补大同镇第二次出征之后兵力空缺的局面。所以目前宣府是赵永胜临时主持大局。
也不知道时春是不是故意躲出去的,本来领军协防的事情赵永胜去要更为合适。可能时春也明白,这抚恤安慰军户百姓的事情自己干不了。所以索性将烂摊子丢到赵永胜头上。
赵永胜为人实诚,越是这种事,他越是不想马虎行事。这段时间,他是绞尽脑汁的想办法抚恤百姓,协调安顿他们的家庭。
赵永胜说着这些的时候,眉头拧成大疙瘩,似乎满肚子的焦虑和烦躁,满心的迷茫。一杯一杯,喝的直叹息。
张延龄拍拍他的肩膀道:“永胜兄弟,不用担心。你的心情我理解,你会遇到什么困难,我也心知肚明。”
赵永胜摇头道:“王爷……哎。不说了,说了影响您的心情。”
张延龄喝着酒,吃了口菜道:“我知道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是什么。是不是朝廷根本没有抚恤银子下来,那些阵亡的将士的抚恤根本没法发下去。你想告诉他们实情,但你又不忍心。你只能东挪西拆的给他们筹,不肯辜负死去的将士们是不是?”
赵永胜叹息道:“王爷是领军打仗之人,有些事您比我清楚。兄弟们拼命打仗,到头来死了连个买尸骨的银子都不发放。教我们如何面对那些白发苍苍的父母,那些眼泪汪汪的妇孺?死去的兄弟如何能够安息?我没法子,我把我家里所有的银子都拿来出垫上,还发动兄弟们每月少领一百文钱兵饷,凑起来这些银子应急。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张延龄微笑道:“果然你还是你,依旧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耿直真诚将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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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永胜苦笑不语。
张延龄道:“大丈夫难道会因为这么点银子便一筹莫展么?缺多少银子完成抚恤?五十万两够了么?”
赵永胜惊愕的看着张延龄。
张延龄笑道:“看我作甚?问你够不够?五十万两。”
赵永胜结结巴巴道:“够,够,足够。抚恤标准一人五两,二十五万两便足够了,要不了这么多。”
张延龄笑道:“剩下的便暂且留着,以备后用。搞不好后面还要死人呢。”
赵永胜再次愣住,呆呆看着张延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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