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开始了。在少剑波和他的战友们面前,坐着那个被捉来的人。他的脸又瘦又长,像个关东山人穿的那没絮草的干靰鞡。在这干靰鞡似的脸上,有一个特别明显的标志——他的右腮上有铜钱大的一颗灰色的痣,痣上长着二寸多长的一撮黑白间杂的毛,在屋内火盆烘烤的热气的掀动下,那撮毛在微微颤动。他的两只眼睛,紧盯着少剑波,时而恐怖慌乱,时而又泰若无事,从他的变幻无常极不稳定的表情中,可以完全洞察到他内心的狡猾和矛盾。他在焦虑,也在幻想着可能有的一线希望。少剑波威严的眼睛三分钟内一直在瞅着他。“什么人?”那人微笑了一下,用十分近乎的口吻答道:“同志,自己人,别误会,我是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侦察员。”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看,这是护照,嘿!……错不了。”他递给少剑波以后,便坦然地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伸手向火盆烤着火。可是他老用眼角瞟着少剑波。杨子荣把这张护照摊在小炕桌上一看,确是牡丹江军区司令部侦察连的护照,并写明这人是侦察员郎占山回方正县探父母的。少剑波只是无心地瞥了一眼。“那你为什么害怕人民解放军部队?”少剑波冷笑了一下。“那全是误会……误会……”这人一点也看不出慌张。“我以为咱们这样一股小部队不会出来这么远,所以我判断一定是土匪,再加上下雪,老远我也看不清楚。”“那么你在庙里躲着,就没听见我们盘问那老道吗?”“全听到了!全听到了!”“那你怎么还不出来呢?我们已清清楚楚地向老道表明我们是人民解放军哪。”“那我这个老当侦察员的,可不能上那个老当。”那人狡猾的瞪了瞪眼睛,“土匪诡计多端,我只以为你们是土匪冒充解放军,因为我知道,咱们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小部队,无论如何也不敢到这里来。所以才弄成‘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这全是误会,当侦察员的在这种场合下,哪能不警惕呢!首长,不用说,这您比我明白的多。”他的神气显得更泰然轻松了。“你探亲为什么走到这个老林子里来呢?这是正道吗?”“唉!”那人叹了一口气,表示出一副悲切的样子,“我说出来不怕首长和同志们批评我的家庭观念和个人主义,这趟回家弄得我心里真不痛快,父亲自从满洲国那阵被捉去当劳工,在虎林挖山洞子,落了个寒腿病,这两年更加重了,这趟回家一看,简直连炕都下不来,成了个半身不遂。我临回来,父母嘱咐我,无论如何要弄点虎骨给他,因为向人打听来的偏方说,虎骨酒能治好。咱们当解放军的人又没有钱,所以我就向这山里绕一趟,准备碰巧向老百姓要一点,要是到城里药铺去买,一来买不起,二来怕假货,所以……”“那你准备到哪去找呢?”那人翻了翻眼皮,“我准备到夹皮沟。”“夹皮沟有吗?”“有!”那人答得很肯定。“你怎么知道有?”“因为那里住的大部分是林业工人,他们都会滑雪,打猎一个顶十个,打老虎那玩意,没有这样的好猎手是打不到的,所以我想他们一定能有。”“你是方正县人,怎么知道夹皮沟屯的人会滑雪打猎呢?”少剑波继续问道。“这是我在日本鬼子时代,在牡丹江‘滑雪用具株式会社’学徒时知道的,那时夹皮沟屯人常去买雪板和雪杖。”少剑波、刘勋苍、杨子荣等三人对笑了一下。“你既是解放军,为什么强吃山顶上老夫妇那么多的好东西呢?”少剑波态度上有些严厉。那人低下头,露出一副胆怯的样子,“首长原谅,是我觉悟不高……觉悟不高……破坏了部队纪律……请首长原谅……”这一番问话,这家伙对答如流,确像个人民解放军一样。他为了再次证明他是人民解放军的便衣侦察员,特地又把他的手套拿出来作物证,当他发现手套只有一只时,愣了一下,“唔!啥时丢了一只!”可是很快地又平静了,神情上更加坦然,看样子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手法会成功。特别是当问到那个老道的时候,他连连地称赞那老道是个大善人,颂扬他行善施德,大慈大悲,一心向善,对革命有帮助。他的主要论证,是老道诚心诚意地掩护了他,并且在庙里给他饭吃。虽然这样,但在这段问话中,这家伙的两只手却十分不安静,从谈话开始,他一直是两只手盖住他右边的衣襟的角。当他拿手套作证时,他那两只长时间没离开衣襟角的手掌已是满是汗水。“这是他的致命处!”少剑波心里想,所以从开始谈话,少剑波并没有看这家伙的眼睛,而是不住地用眼瞟着他那僵直不正常的两只手。少剑波越看,这家伙越盖得紧,甚至偶尔有点微微的抖动。“抬起手来!”少剑波拿出一把铅笔刀严肃地命令道。这家伙在这句突然的命令下,神色上突然一慌张,紧抓着那右衣襟角,瞪着惊慌的两眼站了起来。当少剑波用小刀刺开他的衣襟角,这家伙已是汗流满面了。少剑波从衣襟角里面取出了一迭纸,所有人的眼睛全盯向了它。少剑波还没有完全展开那一迭纸,那家伙的神情已完全变了样子,全身抖颤着,两条腿像被沉重的东西压弯了似的。他从干哑的嗓子眼里,挤出了几乎听不出字的声音:“官长……饶恕……我说……我说实……话……”“那就由你自己了!”少剑波显出冷冷的神态,头也没抬,他慢慢地展开了那迭纸,打开一看,一共是两张。那家伙吞吞吐吐说出了他的来历。他是国民党中央先遣挺进军滨绥图佳保安第五旅旅长崔老三(即惯匪座山雕)的副官刘维山,因为他右腮上有一撮二寸多长的毛,所以人们都叫他“一撮毛”。他和许大马棒部下那个栾警尉一样,担任对我军的侦察工作,及对匪部的联络工作。他们俩还是在伪满当警尉时就结拜为把兄弟。一撮毛这次出来一个多月,专门是为了寻找栾匪,目的是要把栾匪给许大马棒掌管的那些地下先遣军组织名单和栾匪本人一块拿到手,归座山雕管辖,捡许大马棒这笔洋捞。这批地下组织名单,对匪徒来讲,是一笔极为宝贵的财产。每个旅都有一个地盘,在他们的地盘内都有这么一批组织,这批组织的名单都标在一张图上,所以他们管这张图叫“先遣图”。如果栾匪能把许大马棒这份家底献给座山雕,而不交给别的旅,座山雕曾许给栾匪当团长。因为这样接收了许大马棒这批铺垫,座山雕在匪军内部即可变成实力雄厚的暴发户,就更有资本等国民党来了好讨封领赏。的确座山雕为许大马棒的覆灭,衷心感到痛快,因为许旅覆灭后,座山雕在他的上司滨绥图佳党务专员侯殿坤的眼中,由第三把交椅可以升到第二把。另一方面可以占据许大马棒原有的地盘和全部的地下力量,特别是那“先遣图”上的那批地下先遣军分子。他们大多是地主恶霸和伪满警宪官吏,掌握了这批实力,等”中央军”来了要财有财,要势有势,要人有人,要主意有主意,这样座山雕就会是首屈一指了。在一撮毛说话的时候,少剑波一直盯着那两张纸,一句也没问,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但是他已经听出来一撮毛的供词中有很多对他有用的东西。第一张纸上,乍一看只是看不明白的一张图,这图上是绘的老爷岭,在老爷岭的周围标着各个城市和屯落,连牡丹江市也在内,每个城市和屯落又标了数个人的姓氏或绰号。如海林镇陈大个子刘知义,牡铁的相大胡子、孔站长……可是仔细一研究,在这张图上找到了头绪,这就是从已往九龙汇栾匪的供词中,看到了眉目,这个图就是匪徒们的“先遣图”,因为图上的某几点,正和栾匪的供词对头,如两半屯的张寡妇,新安镇的一贯道点传师,牡丹江军区司令部的蒋参谋等。可是栾匪供的远没有这么多,栾匪只供了十八个,而这张图上却有三百八十七个。“那么说这是许大马棒的‘先遣图’啦?”少剑波一面瞅着一撮毛,一面把图举在手里。“是的!是的!”“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一撮毛低了一下满脸冷汗、干靰鞡般的脑袋,嘴巴撇了两下,没答出来。“嗯?在哪儿弄来的?栾警尉在哪里?”少剑波追问着。少剑波是在怀疑许大马棒的喽罗们是否被剿光,或者是栾匪在监狱里把这东西递出来了,如果这样的话,那就要怀疑我们看守监狱的部队是否纯洁了。一撮毛只是答了个没找到栾警尉,至于这图从何而来,他说是从栾匪旧窝棚里找到的。少剑波认为既然得到了这张图,掌握了所有地下匪特的名单,也就不再追问了,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到第二张纸上。这第二张是一封没有落下款的信,上面写着:雀师兄:腊月天气,风紧雪大,堵好屋宇,蒙好被子,躲风避雪,以防寒魔侵身。谢辞您的百鸡宴。善哉善哉。“这是什么东西?”少剑波拿着这封信问道。“是……是……”一撮毛更加恐慌起来。“是什么?”少剑波严厉地追问道。“是……座山雕的一个朋友给他的。”一撮毛显然不想痛快地回答。“这位朋友,他家住哪里,姓什么,叫什么,干什么?详细说!”少剑波的声音和眼光确有些威严可怕。“这……这……这人是我们县卧佛寺的……一个和尚……和……和尚。”一撮毛好像是现编现说。少剑波冷笑了一下,很肯定地道:“他不是个和尚吧,他应该是个老道。”“和尚和尚!不……不是老道。”一撮毛一听少剑波说老道,好像锥子扎了他的屁股一样慌。“别骗我!”少剑波拉着长腔,用讽刺的口吻笑嘻嘻地道,“和尚张口是‘阿弥陀佛’,这信上却写的是‘善哉善哉’,这还不是老道,又是什么?嗯?”一撮毛简直是僵直了,好像已经吓得说不上话来。从他对这个问题的抗拒中,少剑波已窥知了这里面一定有秘密,这秘密一定是在神河庙的那个妖道身上。所以决定研究一下再说,因此把问题的中心又转向信中的另一点,这一点在小分队来讲是一个十分新奇的问题。于是少剑波立了起来,凑近一撮毛跟前问道:“百鸡宴是怎么一回事?”一撮毛见话题转了,精神显得略微轻松了一点,直瞪两眼道:“那是座山雕山头上的坎子礼,每年一次,腊月三十的大年五更,座山雕的全山人马大吃大喝一次,因为这次大宴全是吃鸡,不许吃别的,又是在一百户人家弄来的鸡,鸡数又得超过一百只,所以名叫百鸡宴。伪满日本鬼子收买座山雕下山的时候,还在牡丹江聚英楼饭店给他摆了一次百鸡宴。”“派头真不小!”杨子荣笑了笑。“真***吊死鬼擦粉,死不要脸。”刘勋苍鄙视地把身子向后面叠着的大衣堆上一倒。“带下去!”少剑波命令小董,小董把一撮毛押出门去。少剑波面对着缴获来的这两件东西,开始考虑拴在这一撮毛身上的复杂线索。“这封信一定是神河庙那个妖道的‘作品’,至于这份‘先遣图’它是从何而来呢?栾匪已被俘,现在押在狱中,能是看守监狱的部队有问题吗?还是许大马棒另有漏网的特务分子呢?还是也和那个妖道有关呢?……”他凝神地想着这些,想到那个被杀害的女人,又想到庙里那个城不城、乡不乡的进香的女人。这些角色在他的脑子里像排队一样排出来,又像过筛子一样一个一个在他的脑子里过滤着。少剑波和他的战友们,一块吃着午饭,一面吃,一面谈论,一面思索着这个一撮毛身上的复杂线索,一面从这些不明不暗的线索中找出线头,找着要害的扣结,准备弄清它。饭刚吃完,少剑波笑着问刘勋苍道:“坦克,还有力气没有?”刘勋苍把胸膛一拍,“坦克只要有汽油,力气是无穷无尽的,刚才这顿饱饭,又给咱老刘上了汽油,正好开动!没问题。”“那么你马上到山上老夫妇那里去,把白茹他们叫回来,彻底弄清那个被害女人的来历。白茹和高波恐怕对付不了她,所以你去一趟,一定查问明白。”“是!一定查问明白。”刘勋苍撒开轻快的两条腿,走出门去。为了尽速的弄清拴在一撮毛身上这些乱成一团分不清眉目的线索,少剑波确定和杨子荣对一撮毛作这样一次安排。一撮毛再次被提来了,他眼巴巴地望着少剑波,好像在探察少剑波要问他什么,看样又怕少剑波就此要了他的命。少剑波慢吞吞地向一撮毛表示道:“我们确定把你送给神河庙里那位定河道人,因为你冒充解放军军人欺骗过他,他因此而不把你交给我们。所以我们想叫这位道长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好消除他对我们闯庙盘查引起的不满。同时也叫他教训教训你,以后别再干杀人劫掠、刺探军情、组织叛乱、颠覆政府的反动勾当。为了证明你确是匪徒,我们还想把这两份证据和我们捡到你杀那个女人时丢下的这只血手套给他看看。你该很欢迎我们这样做吧?”一撮毛一听少剑波的这番话,又看到那只他杀人时丢失的血手套,他好像已经绝望而麻木了,直瞪着失神的两眼,急促的呼吸着,有三分钟一句话也没答。“快点!”少剑波催促道,“答复我,这样对你满够便宜的了!”一撮毛噗地坐倒在地上,“那不成……那不成……那我们全家……不,那我就一切都完啦!还是把我留在这里,你们不是优待俘虏吗?”“是呀!我们马上放你,交给道人,这对你也够优待的啦!”杨子荣摸了一下嘴巴,意味深长地道。一撮毛恐慌得像火烧屁股一样,“不……我不去,不去。”连连地摇着他那靰鞡般的瘦脑袋。少剑波和杨子荣对笑了一下,“老道行善,你怎么这样怕他?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还怕那么个老道人?”“不!他们太凶了!太凶了……”这个狡猾的一撮毛好像蓦地发觉了他自己慌恐中失口,立即停住了。“说下去!”少剑波严厉地追问道。他虽然一言不答,可是少剑波却很高兴抓住了匪徒们最可怕的要害,他想:“这完全证实了那个老妖道是个十分危险的家伙,可能是连结几个线头的集中点。敌人最怕的地方,也正是他的要害所在。这已经不用再问了,问题是今后如何对付这个妖道,和用什么手段跟他打交道。”少剑波马上态度放缓和了些,“既然你怕老道,那么你可以把我们领进山去,消灭座山雕吗?这样你可以得到从宽处理。”少剑波紧紧用眼盯着他,窥察他每一个表情的变化。奇怪的是,少剑波这样一说,一撮毛好像从恐惧中立即解脱出来,他连连应道:“可以可以,我愿效犬马之劳,并保险您能马到成功。”一撮毛这样慷慨的答复,确出于少剑波意料之外,他警惕地看着这个狡猾的家伙,猜想他又在耍什么花招诡计。于是他笑嘻嘻地道:“好吧,那你就谈谈座山雕的阵势吧!”“好好好……”一撮毛故献殷勤地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座山雕这老家伙没啥大道行,不过是空有其名罢了。威虎山也是平平常常,哪抵得上许大马棒的奶头山,差得远!差得远……”少剑波冷笑了一下,“那么简单吗?”“一点不错,不扯谎,扯谎割我的脑袋,您别听别人给座山雕吹牛。其实呢,是‘为人不见面,见面去一半’,‘耳听是虚,眼看为实’。威虎山不威也不虎,座山雕也不过是只老野雉。别听别人放空屁,那正是唬人的。说什么座山雕是把老手,非许大马棒能比;又说什么座山雕部下的人枪枪不虚,弹弹咬肉;又说什么威虎山九群二十七堡,下面全是地道,一直通出几十里;又吹嘘他的威虎山人马山势,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进则饿虎捕食,谁也挡不住,退则蛟龙潜水,无影又无踪。这全是……”“好啦!咱们简单一点,”少剑波不耐烦地打断了匪徒的这套空话,“现在我给你纸笔,你把威虎山的阵势布置给我画下来。”一撮毛点头弓腰地接过笔来,连声答应:“是,是是。”少剑波严厉地向他警告道:“当心!你若欺骗我的话,那就等于拿着你自己的脑袋开玩笑,懂吗?”“是是是!罪人不敢……罪人不敢……”一撮毛一面点头,一面把纸铺在炕桌上,手抖颤地画开了。先画了五福岭及那上面的军事设备与兵力的配备,又画了威虎厅的位置,又画了火力点,又画了许多暗沟,最后他在纸的左下方画了一条大沟,画完他力表殷勤地指着这条沟道:“长官!就这里,这地方是一条大沟,隐蔽极了,咱从这上去,保险成功,绝无差错。”少剑波看着一撮毛画的图,内心想着:“从军事上看来,座山雕这个老匪的阵势确是不平常,特别他所采取的山势,和兵力的分散小群配备,以及他专门用来逃窜所修筑的无影流水沟,更显出这个有经验老匪的高明点。可是他为什么有几个明显的漏洞呢?尤其一撮毛所要把我们领进去的那条西南沟,更明显地是个薄弱点。毫无疑问,是这个狡猾的一撮毛在捣鬼。据说座山雕的部下有个顺手牵羊的老方子,一撮毛可能是想施展这个伎俩,这个匪徒无非是想把我们骗进山去,加以消灭。”“现在我再问你,为什么……”“报告!”一个女孩子悦耳的声音冲断了剑波的问话。“小白鸽!”杨子荣喜欢地走到正间,把刚跨进门的白茹和高波一块搂在他的怀里,拉进里屋。“怎么回来得这样快?”少剑波惊喜地问道。白茹头一歪,冻得通红的脸蛋上那对深深的酒窝欢笑地闪跳了几下,像天真的孩子传话一样,“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所要知道的都知道了,老人把我们送来,半路上碰到了坦克,我们谢回了老人,跟着坦克回到家来了。”她那干巴巴的小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你简单一点好吧?”少剑波满心喜悦,但他硬装着不耐烦的样子。白茹把小嘴一噘,“向首长报告,总要说明白才成啊,这也是你教给我们的呀!”大家一齐笑起来。白茹一瞥见一撮毛,瞪着她的大眼睛,“呀!逮到啦!”少剑波一噘嘴,李鸿义把一撮毛押了出去。“汇报吧,”少剑波瞅着白茹略一点头。白茹故意地不看剑波,坐在炕头上,头略略一歪道:“那女人救活了!是被个外号叫一撮毛的匪徒打死的,一撮毛把她的一份叫什么‘先遣图’的东西劫去了,还说一撮毛是座山雕部下的一名副官,现在专搞咱们的情报。报告完了!”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少剑波也忍不住噗哧一笑,“噢,你成心调皮捣蛋哪!”白茹小嘴一鼓嘟,不愿意地道:“反正都是首长说的,我报告详细点,批评我太罗嗦,让我简单;我报告简单点,又批评我成心调皮捣蛋。到底怎么样算对?我们当战士的一点主动性也没有。”白茹似乎愿意在任何地方都要引起剑波对她注意,这样她可以在他跟前说话更随便一些。“现在不是开民主大会,有意见以后再提。”少剑波又像是严肃,又像是要挽回白茹的“不满情绪”,替自己生硬的批评作解释。他的话音随着他的心情缓和下来:“我的意思是:该简则简,该详则详;该简者而你却详而不简,该详者而你又简而不详。本末倒置,批评你还不愿意?乱弹琴!”大家对着白茹大笑,她面含着羞怯,内心却因为获得了她这位小首长的全神贯注的“训斥”而觉得分外甜美。她用那迷人的眼睛看了剑波一眼,便开始详细汇报她的工作:“那个女人叫李秀娥,苇河县人。父亲是个教员,会画画。她自幼丧母,随父宿校读书,初中二年上,她整十八岁,被一个栾警尉看上了(就是我们捉到的那个栾警尉),这个栾警尉千方百计托人说媒,托到了苇河县的中学校长。这个校长因一是栾警尉的老师,二是栾警尉的姨父,三又花了栾警尉的钱,于是便一心一意给他卖力。她爸爸本是个本分的中学教员,本不愿与军警界结亲,她本人更是一心求学,要在将来能继承父亲的职业——当个教员。因此父女俩一再谢绝。虽然五次三番,终未能成功。“这个栾警尉野心不死,便和校长议计,先解除了她父亲的职务,后来又以反满抗日政治犯的名义,抓进狱中。她本人失了学,没有吃,跑到舅舅家,舅舅因她母亲死去多年,感情疏远了,又加栾警尉的几次恐吓,她舅是胆小鬼,又把她撵出来。她又投她姐姐家,可是姐姐已死多年,姐夫早已娶了别人,也不收留她。她只得又回老家,来求助于她的同学,可是和她要好的同学也被捕了数人,谁也不敢再和她接近。她就在这叫亲亲不应,求友友不理的危难中,只得再求她那阴险的校长。校长向她表示:‘只要能答应栾警尉,不但你父亲可以出狱,而且可以复职。’“她为了救自己的父亲,便牺牲了自己,不得已答应了,和栾警尉结了婚,废了学。虽然父亲被救出狱,但因在狱中惊忧成疾,不久便死去了。“她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人,每日只是啼哭。栾警尉又威胁她,说要卖她到妓院里去,所以使她只得死心塌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混一辈子了事!”白茹说到这里,同情地叹了一口气:“说来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许大马棒的先遣挺进军向山里退时,她也跟来了,和许多匪首家眷住在一个神河庙。她说神河庙有个老道,曾经趁栾警尉出去送大烟、收情报时,曾多次地强奸她。因老道的势力大,她也没敢声张,更没敢告诉栾警尉,她说要是告诉了栾警尉,他们争吵起来,她和她丈夫一个也活不了,所以她只是一再地要求栾警尉再换个地方住。当时因怕我们的军队,也不敢下山回家,只得住在一个大山森林的地窝棚内,这窝棚是在梨树沟西北七十多里,离我们捉小炉匠那个窝棚还有二十里。“我们剿了许大马棒后,梨树沟她男人的三舅是个胖老头,上山送信给她,让她好好躲避,并给了她一张到牡丹江去的路条。她在窝棚里躲了一个月,天下大雪,粮也没了,栾警尉和他三舅也不去了,她也不能等着死,只得壮着胆下山,想打听打听栾警尉的下落,找到他想劝劝他洗手不干。可是刚到梨树沟她男人的三舅家,看见屯里开大会,正斗争那个胖老头和他的儿子老婆们。她吓得又跑回了窝棚,收拾了一下东西,发现栾警尉夏天穿的一件衣服,兜里一个皮夹,皮夹里有一张图,这个图她看不懂,只是看到上面有许多屯和人名,其中有个是梨树沟,上写他三舅的名字,牡丹江上也写许多姓名,内中有他表哥表嫂的名字。因此她断定这一定是栾警尉的亲朋,所以她拿着这张图一来要求亲朋,二来要顺这张图到亲朋家找到她男人,她还以为她男人在亲朋家躲藏。“下山寻了多日不见,一天走到和尚屯,碰上了她男人的叩头弟兄刘维山,外号一撮毛。和她男人是酒肉烟钱朋友,她见了他喜出望外,心想这下可能知道栾警尉的下落了,便邀回窝棚住了两天。一撮毛说她男人在山里,没落网,并愿领她去找,一块投座山雕。并威胁她道:‘千万不能下山,凡是伪满当过差的,共产党捉着都要活埋,剥皮照天灯。’这一下把她吓得也不知真假,这么一个怯懦的女人也就跟他上山来了。临走时这个一撮毛大翻而特翻,并套问她看没看见一张图,写着屯名和人名,她已知是找皮夹里这东西,因她看一撮毛这趟来,行动诡诈,蛮横粗暴,知他没安好心,所以她一直没露。“她跟他走了七八天,碰到山里独户人家,就用枪逼着大吃大喝,冒充我军区司令部的侦察员回家探亲,遇见年轻的女人就强奸,一路上她看到一撮毛的为非作歹,感到恐惧,便要求回去。一撮毛怎么也不放她,用枪逼她,不准她回去。大雪严寒她已冻坏了手脚。“这一天,来到那两个老夫妇家里,正逢大雪,一撮毛逼要那个图更急了,看样子一撮毛知道她曾被老道奸污过,怕到了神河庙老道那里对他不便,因此他在大风雪的这两天,就下了手,多次地奸污她。奸污中发现了那皮夹,抢去揭开一看,正是他急要找的那东西,便在半夜要走。他原想扔了她独自走去,可是他一想,怕留着她将来栾警尉出了头,或者被老道知道,必为后患,所以他就趁她哭啼要东西时,大喝了几碗酒,将她拖了出去,刺了三刀,当时她昏倒在地。”白茹长喘了一口气道:“我的报告完了,是详而不简呢,还是简而不详呢?请首长批评。”大家对她的报告满意,可是刘勋苍挑了点毛病道:“那女人你是救活了呢,还是死了呢?活了怎么处置的,死了又怎么掩埋的?”大家一阵笑声,觉得刘勋苍的提问又对又有趣。白茹红了脸道:“人活了,把她托付给那对老夫妇,那对老夫妇是慈善人,对她很好。”少剑波刚要问,白茹又突然张口道:“再补充两句,那个一撮毛抢去的皮夹里的那张图,有三百多个人名,这一定对我们很有用,可能是地下‘先遣军’分子。那个老道可是个大坏蛋,那个神河庙可是个大据点。”大家十分轻松。少剑波鼓励白茹道:“你今天的报告还算好,简而详,详而简,数质兼优。”白茹含羞带笑,斜视了剑波一眼,低下了头,短发挡着她那红红的脸蛋,一对深深的酒窝落在腮上。少剑波道:“同志们!这个一撮毛和与他关连着的一切大体明白了,一撮毛的‘先遣图’,对我们打击‘先遣军’匪帮地下组织作用很大,也就是说他们又一批当了我们的战利品,成了我们手中的俘虏。”他那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同志们!现在让我们来计划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