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劝学
门开了,倒大出万素飞的意料,是几个拎着葫芦带些酒气的大兵。
“唉,统领,你眼睛怎么了,不是哭了吧?”,一个光头的家伙看了看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但他屁股上马上挨了一脚,“没脑,你真是个没脑,咱统领能哭吗?不让别人哭就不错了!”
这情景让心绪纷乱的万素飞也不禁微微笑了一下,道,“你们找我什么事?”
“看戏。”
“看戏?”
“也不是,就瞧瞧去呗”、“就是就是,人多了热闹。”、“这样大好的日子也没见你挪窝,老一个人闷着有意思么?”
他们七嘴八舌说了半天,万素飞才听明白。
打了胜仗回来,士兵们都被准许放松一下,上头还特地每人发了一贯钱,只要不做烧杀抢掠的事情,大可以像平常百姓一样东吃西喝、听书看戏,甚至找些明楼暗娼****快活去。而现在,这帮人就是来找她一起上街瞎逛。
她有点奇怪这些人为什么来找她,可到底没说什么。平日还好,今晚,身后空荡荡的房间里,充满那些销骨蚀髓的回忆。
“也好,走吧”,她用很低的声音答道,暂且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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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快到中秋的时候,桂花和月饼的香味流地满街,大约二更天。街上摆了夜市,熙熙攘攘地都是人。一路上用竹竿搭起的架子,上头长袍短褂的衣裳彩旗一样招摇在风里,每家都围满讨价还价的人们,老****们摆出花儿香粉的摊子,小货郎走街串巷地甩着拨浪鼓,身后追着一群青屁股的小孩。自然也少不了小吃之物,不时有轱辘辘的独轮车过去。吆喝出“冰镇地酸梅汤啦,又解渴又凉快”之类的话儿。
万素飞就在端着个小竹筒慢慢儿吸酸梅汤,身旁围地四五个大兵,都愁眉苦脸的。
“大姐,你就笑笑不行么?”,一个家伙追着她道,“俺们都快被吃穷了。”
“你们讲的无聊么”。万素飞眼皮也不抬,含混答着。
这帮人在玩那种市井的游戏,轮流讲笑话来,若有不笑的,便要讲那人给不笑的买东西吃。连讲了三四人,别人都笑得稀里哗啦,只有她一直有酸梅汤喝。
她跟这帮人上街,原是为了随便有点什么事做。来逃避那些回忆,心情依然低落,大兵们的笑话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她有点任性地不肯融入他们,不管这么做是不是扫大家地兴。
几个兵于是互相扯扯,脑袋扎到一堆去商议。叽叽喳喳的,万素飞也不理他们,自顾自往前走。
丘八们商量一会,突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咚地推了一个人出来,差点撞到她背上。
“那个,统领,刀疤说他会对课哩”,众人哄道。
“妈个X,我只是说……”,刀疤指着鼻子刚要骂回去。猛地反应过来。这也是插科打诨的一种,就是要看他出丑。好逗万素飞笑。
罢了,为了大伙儿的总体目标,当回猴儿就当回猴儿吧。他把后半句咽回去,心里悻悻道。
果然还是有点效果,本来漫不经心的万素飞当真转过来,颇不屑地笑道,“你们就吹吧,知道牛怎么死的?”
“谁吹了,小时先生还夸过我对四字课呢”,刀疤硬着头皮往下演,但他说话也不是完全没根据,这里头有点缘故。
“呵,呵,你还知道什么叫四字课,真牛啊你”,万素飞突然有点开心起来,有种可以揭穿他人吹牛的幸灾乐祸,“现在要不要来一个?但凡你对的沾点边,今晚上夜宵我请了。”
一旁地大兵们开始起哄,嗷嗷喔喔地怪叫。
刀疤脑门上沁出汗来,吐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嗯。他本来是以出乖露丑为目的,但真到了阵上,又突然觉得有点不甘,不愿意她像语气里所表现得那样不屑,把他看扁了。
万素飞却来了些兴致的样子,左顾右盼半天,取个方便,随手指了路边一家包子铺门柱,那左侧是“闻香下马”四个大字,右边不用说该是“知味停车”了,不过这时他们所站的地方视线正被阻挡,只看得到左边四字。
“诺,就那个,四个字,对吧”,她说。
刀疤手搭凉棚地眺望一下,道,“夜里看不太清楚,你给念念。”
万素飞鼻子里哼一声,心道,不认识就不认识,还在这儿装!面上也没戳破,只待到时他彻底不能,才有窘的,于是为他念出来。
“闻……香……下马”,刀疤把这句含在嘴里反复念叨了十数遍,汗如雨下,万素飞在一边洋洋地,双手抱着,一堆讽刺的话都积到口边。
没想到,刀疤吭哧瘪肚了半天,竟也说出了点什么,“闻,鼻子闻……是动作,要对动作……香,香味,也对名物……那个,嗯……”
万素飞有点惊讶地张开嘴,虽然这是很基本的对仗理论,但对于一个目不识丁的粗人来说,未免深奥得过分了点。
不过,虽然刀疤知道这个理论,想要实际应用似乎还有些困难,吭哧了好久也没下文。
而就在万素飞下一秒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激动地一挥拳头,叫出来,“倒地身亡!!”
。。。
酸梅汤向天空华丽地飞舞……
刀疤看着笑得口水乱喷的万素飞,极为委屈地小声咕哝一句。“我是认真地……”
结果是万素飞更加直不起腰来,废话,就是因为你认真才好笑么。
闻香下马,倒地身亡……
如果我是那包子铺老板,肯定当场把你剁成肉馅!
几个大兵大眼瞪小眼了半天,也不知道她为啥突然笑成这样,但最后集体爆发嘿嘿的傻笑。不知道算是应和还是什么。
万素飞笑了好久,才稳住了。站起来。
细想想,单从文法说,这下联作为一个流水对,以刀疤的水平,算是出乎意料了,他说那动作名物,也像是学堂里出来地。于是问,“算我小瞧你了,你当真上过学啊?”
正主还未答,旁边损友嘻嘻哈哈揭了老底,“他哪里上过,扒着窗户听课,对上个对子叫先生夸了句,还乐呢。下午就让人交钱地小孩打出去了,说怎么能养个白听的。”
素飞突然沉默了,难怪他能说个理论却不认得字,原来因为没有进去过学堂。
这些人粗鲁、没文化、少教养,可难道真地都是先天蠢笨或者不好学吗?
想到周荣那句话:你以为你是天底下最不幸地么?
渐渐的好像越来越明白一点这句话,带有一种悲悯之心看这个世界。情绪就不会仅仅纠缠在个人地成败得失上,内心会有更多的平静和解脱。
“那个……其实你们现在何不学学识字读书”,她开口道。
这话一出,众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摇头,有说现在学哪里还来得及的,有说见天打仗训练没时间的,有说不认书字也过的挺好的。
万素飞笑笑,这些论调原也不出她意料,于是她像跟小孩子讲道理似的讲起来,“你们知道吕蒙吕子明么?就是夺了关二爷荆州那个。”
几个兵士相对看看。点了头。武将对三国有种天然地兴趣,听书看戏。总知道些人名。
“他做偏将军之前,也是个莽将而已,直到一次孙权要他读书,他的说话,也是跟你们一样,事情多啦,没时间啦。孙权便问他,你的事情与我比起来怎样呢,我都还经常读书,自以为大有帮助。吕蒙于是羞惭,听从劝告,才有后来做到都督,留名青史的事情。”
“你们现在年轻,靠着武艺力气做个兵卒无妨,可以后凭军功晋升,身居要职了,不多些涉猎,广些见识,如何能够胜任。若说没时间的,吕蒙说三天不见便不能用老眼光相看,你们又如何?再退一步说,不谈为国事,为你们自己,单是你们日后都要娶妻生子,出征在外,写两封家信,说几句体己话儿,家里妻儿也不至于成天牵肠挂肚的。”
万素飞一口气说出这些,发现周围几个都愣着,一径看她,便突然打住,笑道,“我是不是太罗嗦了?”
“不是,不是”,没脑头一个连连摆手,后面几个纷纷应着,七嘴八舌地道,“俺们跟了那么多官,是头一个统领跟俺们讲这些的”,“谁要是不知道统领是为了俺们好,那他是心让猪油蒙了!”……
素飞于是笑起来,“等这趟回了京,我出钱请个先生到营里去吧。你们学一点就知道了,读书很有意思的。”
一片“是”“嗯”地声音中,突然冒出来一句奇怪的话,听起来发自没脑的破锣嗓子,“天底下好男人多的是!统领你不要自个瞎难过了,都说娶妻娶贤嘛!肯定会有人不在乎你的脸的,有没有人跟我赌?……”
他话还没说完让刀疤一把扣嘴上了,往后就拖,其他人也都怒目而对甚至小动拳脚,“都说带统领出来散心地你说这干吗?添堵哪?!”
话语里所涉及的那个当事人则蒙了巴登地杵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睛,这哪跟哪,咋回事阿?
万素飞到底还有智商,在眨巴了三十六次眼睛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指着鼻子试探地问道:“你们……该不是以为我喜欢周,那个,周某人吧?”
厮打成团的男人们猛地都转回来,面面相觑了半天,突然间又爆发了一阵舆论的风暴。
“统领,俺们都瞧着呢,就晚上来找你,你就开始闷闷不乐的。”
“统领,别叫他骗了,连俺们都知道,那,那人出了名的好**,宫里几千个美人呢,跟了他是你自个受委屈!”
“就是就是,天涯何处窝边草,天下好男人多的是,统领别拿他当回事!”
万素飞彻底陷入哭笑不得……
不过想想,说不定也难怪他们误会。
她最初是周荣带去的,很多迹象显示他们关系颇为紧密。但是关系紧密的两个人从不住在一起,在旁人眼里看来,多半是一方并不打算接受另一方。
以周荣的地位,和她地相貌,谁不接受谁似乎一目了然。
而恰巧豁嘴碰见她与周荣在训练场上说笑,然后她一个人回房间去,情绪就很不好了。容不得大家不做联想。
就这样,她被这帮“英雄”众志成城地塑造为一个悲情地女主角形象,绝望而深刻地爱恋着永远不可能回应的男子,而为了排解他地苦闷,英雄们自告奋勇地来找她上街胡侃打屁喝酒看戏……
当万素飞彻底想通这一点,低下头去,深深吸气,然后突然抬起来,冲上去挨个脑袋上敲了一记,“反了你们这帮混球!瞎猜个屁!!回去都给我抄三字经!不会写的也照着画!”
“哎哟喂呀,俺宁可打军棍”,“统领你开开恩,俺们也是为你好不是”,“没脑,都怪你,就说说了她肯定恼么”,英雄们一下都变了狗熊,有求饶的,有作揖的,有互相跳脚指责的,不一而足……
万素飞摆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噌噌走在前头,任几个家伙在后头软磨硬泡,可没走几步,掌不住,偷偷地勾起嘴角。
有一点小小的温暖荡漾心头,他们乱猜胡来,可动机当真是想着她的。
一开始,人虽然走出门,心却还在那个世界,有些任性地抵触着这些大兵的耍宝示好。而不知何时,竟也融入了他们,真心地绽放微笑。
突然之间感到,跟一群粗俗的活人插科打诨,也比拥抱着一个完美的死人暖和。
她的心中不知是喜是悲。
指间的沙流尽,那一种无可挽留的、逝去的伤感。
可在同时,上天又会把其他一些盈满手心。
但是,盈满手心的东西,又是不是自己想要的?
而想要、不想要这样的判断,又到底是根据什么做出?
一时间忽然迷乱,悲喜交加的感情,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