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花娘的眼神是躲闪的,可她为什么要逃离呢?
张择端想,是啊,或许是因为她也不愿意看到张择端是这番的狼狈样子吧?
他心里突然像寒冰一样冷,冻住了一切思绪,冻住了浑身的血。
心都冰了,好像也不怕热了。
好,我就是要让她看看,我不是
张择端深吸一口气,撑起了竹竿,一跃而起,跳到了火神墙的另一面。
许久,周围都没有声音,张择端一脸波澜不惊。
过了一小会,章二虎又问:“按照我们的规矩,恐怕是不可以用工具吧,只能徒手翻。”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木楞。
火神墙最初的用意就是考验打火人在火场中紧急时刻的自救能力,过了这一关,方才能够认可你哪怕是四面被围,还能有逃生的可能。
“是啊,规矩不能破。”人群里开始有小声的议论传来。
“从头再来,不用竹竿。”木楞又说。
“不用也罢。”张择端这次倒是没有再反驳什么,他的表情冷静得也像极了一块冰。
张择端再次走向了火神墙,不慌不乱。
他的跳跃能力不行,跳起之后勉强抓到火神墙的顶端,他的手瞬间被烫得通红。
李真金在一旁看得是提心吊胆:“张大哥,小心!”
真金不清楚张择端为什么突然着了魔,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身心都是冻冰的,张择端似乎已经麻木,他反倒是想要火热,想要把这副麻木冰冷的身躯烫化掉。
他渴望感到疼痛,因为疼痛会提醒他,我是一个人,不是个废物。
他似乎是能感受到,火燎掉了他的眉毛,钻进了他的掌心。可他依然没有放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地翻了过去。
最后张择端是摔下去的,不是落下去,摔进了火堆子里。
火星子瞬间飞舞起了包围了他,真金立刻冲上前去,从火堆旁背出了张择端。
他浑身火红,伤痕遍布,所幸都不是大伤。
他的眼睛一样血红,让李真金看了之后毛骨悚然。
“我翻过去了吧?”张择端问得有气无力。
“翻过去了,翻过去了。”
李真金带着张择端去后院处理伤口了。
打火队员们纷纷也惊呆了,他们无话可说,或许他们没有设想过,书生发起疯来连命都可以不要。
冯员外检查了张择端的烫伤之后不停地叹气,他说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因为火神墙伤得这么重。
伤口都不严重,可几乎浑身都是。
冯员外拿出秘制的烫伤油,细细为张择端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之后的张择端看上去像一个浑身发亮的蚕蛹。
冯员外又说:“没有关系,现在伤得重,以后就不容易伤了,过了火神墙,你就是从火神那里捡过命来的人了。”
张择端终于又笑了,笑起来疼得呲牙咧嘴:“我倒像是感觉死过一次了,死过一次的感觉真好。”
是的,真好。
张择端曾经想过去死,可是没有死成,死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
他不知道,但是他很害怕。
如今好像死过了一次,他才真正感觉,好像死并没有那么可怕。
浑身都在疼,可是现在他又觉得十分放松。
张择端本来认为这种入队仪式十分不人道,他开始听李真金说起的时候,甚至背地里偷偷在嘲笑木楞。
“这是什么愚蠢的办法,难道我们要让大宋的士兵也要先挨上一刀?挨过之后没有死,再去沙场征战,挨完自己的人刀,再去挨敌人的刀。”
可现在张择端已经无暇计较这些,他只想大睡一觉,死过一次之后,才会发现能大睡一觉已经是世上足够幸福的事情了。
张择端一脚睡了两天,期间真金帮他换了一次药,换药的时候,张择端都没有被疼醒。
之后他在床上休养了七天,方才能够下地,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出血化脓了,他感到浑身像长了一个硬壳,涅槃重生了。
一个月的例钱到手了,放在怀里沉甸甸的。
张择端感觉很重,因为这是用命换来的钱。这不是无赖一般地和别人讨价还价挣来的钱。这也不是在别人门上画了画之后,硬向店主讹来的钱。
这钱的感觉,很不一般。
张择端整理了衣衫,梳好了头发,出门去了。
他要去春景坊细柳巷,去见冷花娘。
路上他又看到了卖磨喝乐的老丈,他现在终于兜里有钱了,可以买到最好的磨喝乐,可是他又想起冷花娘说过,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张择端笑了笑离开了。
他走过了六个坊,特地来到了汴河边,买到了阮二娘做的橙酿蟹。
熟好的大橙去顶去瓤,之后蟹黄、蟹肉、蟹油全放进橙子里,去掉的橙子顶盖在上面,上火慢慢蒸。
水果的香味,蟹肉的味道,调料的味道,在此混为一体。这是冷花娘曾经最喜欢吃的食物。
橙酿蟹到了细柳巷的时候,还是热乎的。
等他到了冷花娘的院门口,才感觉有些不对。
院门外,停着一辆轿子。
轿夫们个个精神抖擞,目光如炬,身材魁梧。
怎么看他们不像是寻常人家的轿夫。
为首的轿夫立刻远远就拦住了张择端,请他等一会再来。
轿子里面坐着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张择端感觉好像并不简单。
冷花娘的徒弟正在传话,不过一会,轿子里面伸出了一只手,手中拿着一方丝帕。
轿夫又说:“烦请告诉冷花娘,见了这个帕子,不知道她肯否一见?”
徒弟阮玉儿拿着帕子进去了,过了好一会,才出门来。
“我家师父说了,今日实在是不便,还望官人可以见谅。另外师父还有一句话要送给官人,师父说,我就算是凤凰,世间也没有梧桐。我若不是凤凰,更不需有人相依。”
说完阮玉儿又要把帕子还回去,可是轿子里的官人摆了摆手,轿夫没有接受,径自离开了。
轿夫们抬起轿子离开了,那些轿夫们步伐整齐,不怒自威,倒像是多年的练家子。
张择端这时又喊住了阮玉儿,把橙酿蟹小心地奉上。
“小娘子,烦请把这个带给你家师父吧。”
阮玉儿接了东西,又问:“那你呢?等还是不等。”
“等。”张择端说。
阮玉儿离开的时候,张择端看到了那面帕,上面写着:凤凰于飞,梧桐相依。
凤凰啊,他们总是比翼齐飞,在梧桐树上恩爱相依。
这是一句关于爱情的美好愿景。
那轿中的男人又是谁呢?
凤凰于飞,梧桐相依。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什么,可是书法却不一般。
瘦骨一般,却力道十足。
世上有一个人擅长这种书法,那就是当今的皇帝。
张择端想到这里,突然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