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县衙。
几辆架子车停在县衙门口,一个衙役上前掀开上面盖着的麻布,立刻露出恐怖的景象。
车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人头,茫然的眼神,死气沉沉的表情,毫无规律的挤在一起,骤然看了,让人头皮发麻。
几个衙役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一扭头。
“嗷”的一声吐了起来。
杨鹤是文官,见了这个场面也胸口发闷,差点事态。
洪承畴则是脸色一沉,有些嫌弃的掩住口鼻。
几个押着车子的卫所兵却像珍宝一样护着人头,看着这群官吏的表现,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好多的人头。”
百姓纷纷围了过来,有人看到车上的人头,失声尖叫起来。
“看起来像是鞑子的人头。”一个百姓议论道。
“嘿嘿,官兵何时敢和鞑子作战了。俺看啊,说不定是杀良冒功。”
“对,鞑子如狼,官兵如虎,都不是好东西。”
百姓议论纷纷,喧哗声不绝于耳。
杨鹤招了招手,他麾下骑兵把总走上前。
这个短须圆脸的中年军官乃是边军悍将,他自然能认出鞑子的人头。
把总并无半点不适,笑呵呵的上前捡起一个人头,就像是挑选西瓜一样左看右看,还用短刃撬开人头的嘴巴,看看牙齿,这才放了下来。
一个人头看完,他又伸手推开上面的人头,从最下面拽起一个,又检查一遍。
就这样一连看了五个人头,把总才大跨步走回来,躬身拜道。
“制台大人,确实是鞑子的人头。”
听闻此言,杨鹤还未有多大反应。
旁边的百姓却是不冷静了。
鞑子?真的是鞑子的人头?
官兵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竟然能杀的了真鞑子,而不是向老乡借人头了。
一群人呜呜喳喳的议论不停。
杨鹤也喜不自胜的道:“洪参政,这人头真假,你要不要派人查验?”
洪承畴神情平淡的拱手道:
“制台大人,战场厮杀,鞑子损失惨重,这是碎金镇官兵的功劳。虽未守住碎金镇,可杀敌有功,下官请制台大人为他们请功。”
杨鹤微微一愣。
李毅倒并不着急。
锣鼓声响起,米脂县的百姓纷纷让开。
一群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们满脸都是失去家园的悲痛和劫后余生的欣喜,跪在县衙前。
杨鹤连忙走上前,大声道:“本官是三边总督杨鹤,皇上派本官处理陕西事务,赈济灾民,平定贼寇,尔等有何话,可以与本官说。”
一个满身鞭痕,脸色苍白的汉子走上前,脸上满是感激的道:“青天大老爷,我们是来感谢官府救命之恩的。“
“救命之恩?”杨鹤有些疑惑。
汉子对着周围的百姓大声道:“鞑子凶残,将俺们当成牛羊驱赶,去冲官兵的军阵。多亏了李巡检押着鞑子俘虏交换,才让俺们捡了一条命。大恩大德,我等永世不敢忘。”
说到这里,他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
杨鹤看向汉子,沉声问道:“后生,本官问你,碎金镇后来守住没有?”
汉子点点头道:“当然守住了。李巡检不仅救了俺们,还杀退了鞑子兵。要不然,俺们哪里还有命前来谢恩。”
身后的百姓也纷纷开口承认。
杨鹤点点头,回头看向洪承畴。
“洪参政,你可有话要问。”
洪承畴神情变化,最后还是躬身拜道:“全凭大人做主就是。”
杨鹤闻言脸上露出了笑容,这是他来到米脂县之后,洪承畴第一次服软。
安抚好百姓,杨鹤返回县衙后堂。
洪承畴陪坐。
宴子宾送上来茶水,看到洪承畴眼神示意,乖乖的离开。
空荡的后堂内,杨鹤和洪承畴分坐在两边,场面有些安静。
等过了好一会,洪承畴转头看着杨鹤,语气淡淡的道:“制台大人,李毅终究只是个小人物,为了他伤了和气,对谁都不好。”
杨鹤端着茶水,微笑着道:“洪参政言重。就如本督刚来时说的,凡事还要多多依仗洪参政,就是不知道洪参政是怎么想的。”
“制台大人,延绥是什么情况,你我心知肚明。百姓日子艰难,根本没有余粮交税,可官绅大户隐匿田产,偷税漏税,下官这个参政要筹集粮草,可谓是千难万难。”
两人都是朝廷大员,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洪承畴索性直接说开。
“朝廷要的,是西北乱局平复。您要的,是钱粮支援。而下官要的,则是圆满完成筹集粮草的旨意。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只不过下官所求,还请大人不要阻拦。不然,两败俱伤,谁……都不会好看。”
洪承畴冷冷的盯着杨鹤,最后一句话,语气中慢慢都是威胁。
整个县衙后堂的温度好似都下降几度,冷冽的气氛漫延,脸色平静的杨鹤也不由郑重几分。
沉思片刻,他还是点头道:“此事可以到此为止,可史可法和李毅,本督还用得着。”
洪承畴眼神一凝,缓缓道:“史可法大人只管用,只是李毅,不可。”
杨鹤满是褶皱的脸露出笑容,“洪参政不是说李毅只是个小人物吗?怎么,事到如今,不肯割爱了?”
想到那个一步步破坏自己计划的李毅,洪承畴眼中并无怨恨。
相反,他对李毅更比之前看重几分。
“制台大人,李毅并非池中之物,若不是这次事发突然,下官也不愿舍弃。只是此人桀骜不驯,胸有大志,他手下也有一支劲旅,大人可以用,但是更要防。”
“防?”杨鹤摇头笑着道:“洪参政不必担忧。官场凶险,李毅若是真的聪明,就会明白紧跟着你我,才能青云直上。”
洪承畴看着毫不在意的杨鹤,也不愿意再劝。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李毅十分防备,但是冥冥中,他总会感觉李毅不能按照常理来推论。
比如这次的碎金镇之战,李毅若真的识时务,就会在第一时刻否定战胜,和自己统一口径。
只是他为了死伤的官兵,到底还是选择和自己分道扬镳。
官场?或许李毅心里,就从来就不想进入这个大染缸。
最后的时刻,洪承畴还送给了杨鹤一份大礼。
那就是艾家刺杀李毅的内情。
相信缺少钱粮的杨鹤,定然会借着这个机会,从艾家身上刮下来一些油水。
杨鹤和洪承畴达成一致,接下来的事情就十分简单了。
首先,碎金镇一战斩首四百的大功,归于杨鹤和洪承畴。
这次鞑子突然南侵,朝廷定然震动,大为恼火。
杨鹤这个新任三边总督也负有连带责任,这个时候若上奏斩首四百,也算有个交代,正好堵住朝廷某些人的嘴。
这次杨鹤总督三边,招抚流寇,安定民心。可是朝廷有一部分经常指责他不通军务。
而洪承畴敏锐的察觉今后战事频繁,他若是想要更上一步,就需要有个知兵的头衔。
这个胜仗,正是一个好机会。
而官兵惨胜,鞑子有漏网之鱼,烧毁粮仓,也是事实。
这是洪承畴的底线。
完成政治任务,积累政绩,是洪承畴最关心的事情。
事情能够这样告一段落,许多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所以说官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次洪承畴和杨鹤实现双赢,李毅接下来要被重用,私分战利品的罪名也在两位大佬的干预下不算什么。
史可法负责的案牍库被烧,这个罪名已经上报,可有杨鹤的关系,加上他的背景,问题不大。
只有艾家,本来和洪承畴联手的条件之一,就是除掉李毅。
没想到李毅不仅活下来,还打退了鞑子的进攻。后来艾家几次刺杀,全都失败。
事到如今,还将被杨鹤勒索一次,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毅从县牢出来,沐浴更衣之后,见到了史可法。
洪承畴掌握刘忠州的把柄,如今两人狼狈为奸,洪承畴既然妥协了,刘忠州自然不会逮着史可法不松口。
这次艾家的算计和洪承畴的放弃,让史可法心灰意冷。
他本来已经有了离开米脂县,返回京城任官的打算。
可是杨鹤出面邀请他留任,这就让史可法左右问难。
李毅对史可法道:“制台大人这次停留在榆林,一方面为的是招安贼寇,另一方面就是赈济灾民。“
“延绥去年大旱,流民遍地,卖儿卖女,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他们没了生路,只能投奔贼寇,所以想要平定西北乱局,要先招安贼寇。而要招安贼寇,首先要赈济灾民。大人,你是文官,制台大人挽留你,定然是托付你赈济灾民。西北几十万百姓水深火热,你既然有救济斯民的志向,又为何离开呢?”
李毅一番话让史可法想通了。
是啊,他当初帮助洪承畴的愿意,就是为了清丈军田,让官绅大户交出霸占的军屯田亩,招募百姓种植,解决乱局。
既然洪承畴后来选择放弃了,可他还能继续做下去。
史可法相同之后,面见了杨鹤,答应了帮他做事。
得到了史可法这个人才,杨鹤十分开心。
他现在就需要陪洪承畴将戏演完,然后就能得到钱粮,赈济灾民。
而正如李毅说的,缺少人手的杨鹤,将这个重任交给了史可法。
史可法找到了目标,立马组建了衙门,开始筹备赈济灾民。
李毅则因为伤情,再加上上奏请功的奏折还没结果,被杨鹤派去收尾。
首先就是碎金镇滞留的伤兵。
洪承畴的标营战后离去,但是卫所兵死伤惨重,许多伤兵看到甘泉团练的治伤手段之后,大都选择留在碎金镇养伤。
这次之所以有卫所兵为李毅作证,就是看到李毅救治伤兵,宁愿被问罪也要分发赏钱的仁义举动,才抱着必死的决心帮这个忙。
李毅返回碎金镇后,就专门租下了几个院子,分轻重安排人手照顾伤兵,避免他们因为伤口感染而死。
还有就是碎金镇留下的灾民。
鞑子南侵,许多北面的百姓拼命难逃。战后这些人大多返回家园,但还是有许多人无路可去。
其中最多的就是女子。
晚明时期虽然士大夫开始开放,只是普通百姓礼教还是很严。
这些女子被鞑子掳掠,不管有没有受侮辱,名声都已经毁了。
她们就算回去,也会千夫所指,怕还会被婆家赶出来。所以她们不敢回家,一直留在碎金镇。
李毅就让她们跟着李过等人,充当护士的角色。
每个人分配房屋,管吃管住,还会发一笔补贴。
若是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李毅还会发放一笔补贴。
这样的做法,不仅没有女子愿意走,她们反而干活更勤快了。
处理了这两件事,剩下的就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那就是抚恤。
李毅当初答应过雷老虎,一定会发放赏银,还会将银子交给每个人手里。
其中有些人战死,自然无法领赏银,所以李毅打算将这笔银子交给他们的家人。
第二天一早,李毅就带着高杰和几个卫所兵去了几个战死的卫所兵家中。
他不仅带去了赏银,还买了些粮食。
脚步沉重的进入每一个破乱的屋子的时候,李毅都满脸愧疚。
等到将粮食放下,将死讯说出来的时候,往往面对的都是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选择留下的卫所兵都是顾家的好汉子,他们为家人挣了一份钱财,可他们自己永远的消失了。
李毅只能告知战死兄弟死的如何英勇,保护了米脂县许多百姓,让战死者的家人有些安慰。
尽管这样对死者的家人来说不重要,可是李毅真的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他只能连连抱歉,然后告知自己的住址,让这些人有事可以去找他,就落荒而逃。
雷老虎的家在米脂县城内。
两间破旧的砖木小屋,一双骨瘦如柴的儿女在院门外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