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信将自己当成东道主,眼见杨溥三人对他视而不见,心中不忿,有心让杨溥出丑,故而直言说道:“兄台这样看着一位女子,未免有失读书人的体统吧。”
四周的书生瞬间投来鄙夷的目光,杨溥却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心有所想,故而一时入神。”
“不管如何都不应该用那种目光看向一位女子,你心中在想什么?不会是啥龌龊的东西吧。”
女子闻言顿时有些羞恼,拿起琵琶便要返回后屋,其他举人都嘲讽大笑。
杨溥微微皱眉:“龌龊?”
“君可知三殿下之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词?”
这下轮到张信愣住了:“知道。”
“大明注重八股,诗坛落寞远不如唐宋,唯有三殿下能独当一面。”
“可皇上却不喜临江仙之迟暮,致使一首好词只有半阙,我看到这位女子唱前宋之词不禁心神恍惚,若能够将临江仙补充完整,岂不我大明之美谈?”
“如此才一时想的入神。”
“可这种事情在兄台口中却成了龌龊之事,莫非,兄台认为三殿下的临江仙是龌龊之物么?”
张信遽然脸色难看,这帽子扣的让他心神慌张,急忙摇头否认,“我没有这么想!”
他心中暗骂,好一个伶牙俐齿的混蛋。
眼见众人都揶揄的看着他,他骑虎难下,有心反驳却不敢再面对杨溥的那张嘴,最后只能灰溜溜离开。
“怂了,哈哈哈。”金幼孜毫不掩饰自己的讥讽。
杨溥招呼道:“各位玩你们的便是,别因此扰了心智。”
朱元璋收回自己的目光,“熥儿,你怎么评价下面的那两人?”
“一个无用之人,一个可造之材。”
朱元璋并未评价,从皇帝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要负责,一个举人而已,让熥儿评价就足够了。
“之前咱不喜临江仙的老迈迟暮,可现在似乎却成为举子心中的一个痛楚,咱还是低估了熥儿你的影响力啊。”
“这样,你将下阙写在纸上,随便扔到下面,让他们惊讶去吧。”
朱允熥微微颔首,问店家要来笔墨纸砚,朱元璋轻轻一嗅却微微皱眉:“哎~”
“爷爷,怎么了?”
“虽然咱竭力压制,可如今百姓的生活也越来越奢侈。”
“区区一个三元及第楼,供给客人免费使用的竟也是徽州的好砚,如此可见一斑。”
“依咱看,一股浮华之风恐怕要来了。”
“爷爷,因为多收了三五斗啊。”
“哈哈哈~也就你能一句话哄得咱开心了。”
朱允熥挥毫泼墨,一首临江仙一蹴而就,随后将他甩手将宣纸扔到楼下,跟随朱元璋转身离去。
还有很多事情要自己做呢,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已经很奢侈了。
宣纸兜兜转转刚好落在杨溥旁边,杨溥抬头一看发现上面并没有人,一脸疑惑的捡起,展开后随意一瞥,登时瞠目结舌,双手发颤。
金幼孜不解问道:“怎么了?”
“幼孜兄,你...你看...”
金幼孜看罢同样咕咚咽了口唾沫。
“这..这是...”
他魂不守舍,内心骇起惊天巨浪,一字一句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众人并无在意,这首临江仙早已众口传扬,只是没有下阙。正当他们想继续投壶时却听得金幼孜继续念道。
“白发渔樵江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三元及第楼此时落针可闻,之前不是没人尝试过,可都放弃了,其中蕴含的气魄绝非随随便便之人能够体会。
众人七嘴八舌问道:“兄台,是你对上的么?”
“不,是上面人对上的。”
所有举人宛若朝圣般急忙跑到楼上,可却发现早已人去楼空,他们无比懊恼,但随即闪过浓浓的危机感。
若是此人也参加会试的话,那无疑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金幼孜看着那幅字若有所思,他和黄淮在镇江处事时见过朱允熥的批注,也知道他写字撇捺延长的特点,这幅字不正符合么?
莫非刚刚三殿下就在此处?他急忙将宣纸抹平放在怀中妥善保管,杨溥知道金幼孜内心高傲,能让他做出如此举动...
他瞬间便想到一种原因,怀着激动的心情凑近问道,“莫非...”
“这是三殿下所写。”
“刚刚你和张信的争执他肯定看到了。”
饶是杨溥再镇定此时脸上也闪过一丝酣畅,金幼孜急忙提醒,不要声张。
“三殿下素来稳重,若是声张出去反而为他不喜。”
“嗯。”
杨溥走到姑娘旁边,对着她款款施礼:“不管如何,让姑娘感到唐突都是我的过错,特来给姑娘赔不是。”
歌女心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什么时候有士子对她这么尊敬过?
她连道不敢,杨溥却说:“不知姑娘能否将这首临江仙吟唱出来?”
“可以。但须得让我再看一次。”
杨溥挥笔默写,他刚刚早就记住了,而歌女果真也只是看了一遍,檀口微张便吟唱出来,声音抑扬顿挫,格外好听。
“姑娘莫非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歌女笑着摇摇头,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若是一遍背不出来便要被打一鞭子,你会背不出来么?”
杨溥听到后顿时一愣,他何不食肉糜了啊。
三元及第楼一座雅间中,朱允炆,孔衲和齐泰也在此处,他们自命清高身处雅间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不停分析如今的局势。
“殿下,莫要着急,皇上将朱允熥推上会试主考这个位置固然是为了他好,可却也将他推到了风头浪尖之上。”
朱允炆不明白,之前会试哪个主考官不是声名显赫,怎么就风头浪尖了?
齐泰也一知半解,自从孔衲来了之后,他便感觉自己有些落伍,居然跟不上他们的思维。
这不禁让他有些挫败。
孔衲脸上闪过一丝得意,“朱允熥提出科学,压倒性的夺得会试主考官职位。”
“此举虽然厉害,可同样带给了他麻烦。”
“他的会试题应该怎么出?他提出科学一时间风云竟从,若依旧萧规曹随,以八股文为主,那些因为科学投靠他的手下会不会因此气沮,认为朱允熥只是利用科学拉拢别人,并无那么重视?”
“以此产生自己被骗的感觉?”
“若是完全改头换面,全部出科学题,那我敢保证他铁定完蛋。”
“士子以八股文中举,缘何科学刚刚提出就全部改换科学?一点缓冲的时间都不留给他们!”
“他们心中定然怨愤。”
“甚至这股仇恨的思想会带给后面的考生,因为他们一开始也是学的八股!”
“积重难返啊。”
听到衍圣公的分析,朱允炆心中思忖郑重问道:“科举考试一共三场,那若是他只改动其中的一场呢?”
“这样不就完美化解了?”
孔衲摇摇头,“科学毕竟还没有传播开,有些士子明明有真才实学,却连科学书都没见过,他们怎能答出科学题?”
“所以,我敢保证,不管他怎么改,只要科举中涉及了科学题,就一定会造成不公平,以此引起怨愤。”
“但若是不涉及科学,那必然会让如今因此投靠他的人不满。”
“而我们,只需要隔岸观火便是。”
孔衲端起一杯茶水优哉游哉的喝光,朱允炆听后顿感大妙,击节赞叹,“衍圣公真乃吾之肱骨也,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哈哈哈~”
“胡同赶驴,两头堵。”
朱允炆又要了一壶酒,和两人开怀畅饮,“对,朱允熥不是自诩尧舜么?看他怎么办,来,喝酒,今日高兴,大醉一场。”
齐泰看着意气奋发的孔衲一脸苦涩,怎么感觉自己很多余呢。
黄子澄,李贯,孔衲,难道他天生长了一张唱配角的脸?
“来,干。”
碰杯之后朱允炆问道:“衍圣公的寿宴准备的如何了?”
“初几来着?”
“二月二十,会试刚好放榜。恐怕到时候焦头烂额的朱允熥就是送给我最大的寿礼。”
此时洋洋得意的孔衲并不知道,远在千里外的夏元吉已经打算给他送一份沉重的礼物了。
朱允熥也有这个打算,他考虑的稳重点,送两份吧。
朱允炆开怀笑道:“到时候孤一定将宫中的太监都派出去,帮助衍圣公打理。宴会开始,孤也会亲自前来,毕竟没有衍圣公的谋划,怎会有孤的现在。”
齐泰暗中翻了个白眼,你的现在...很好么?
“不知衍圣公的考题拟好了么?”
“倒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拟了几道,还没有最后决定。”
酒至酣处,忽然有人敲门,齐泰开门后发现是孔衲的门童,孔衲问道:“怎么了?”
“三殿下派人传信,要求大人二月初五进入贡院,贡院大门随即上锁。”
“他不是正在修缮贡院么?一万间房,还都要修建房顶,这么短时间就能完工?”
“这,小人并不知道,是礼部派人传信的。”
“知道了。”
孔衲很是怀疑,没听说他征发太多民夫啊,为何速度会这么快!
宫里的朱元璋早已准备,听到朱允熥修完贡院只是淡淡颔首,他心里面在想另一件事情。
他自然知道此次的考题很难抉择,但他相信朱允熥能够搞定。他只是心中好奇,这次熥儿能将会试玩出什么花样呢。
拭目以待吧。
夜晚,臭气灯将街道照耀的如同白昼,正月已过,可前应天知府叶宜修上奏,请每逢二,四,六,八开放宵禁,朱允熥准许了,今日正好不禁宵禁。
一人在来往行人中穿梭,偷偷摸摸来到孔衲府邸前,大门忽的开了一条缝隙递出一张纸,随后陡然关闭。
那人也快速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