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来辰荣山并不是一个人,他下了山,上了车,里头只有意映一个人:“等一会儿吧,阿念还没有回来。”
璟点头,问:“瑱儿呢?”
“在后面车厢里,死活非要等小师姐回来一起回家,担心阿念会留在这漂亮的宫殿里,我告诉他,王姬是有自己的骄傲的,让他不要多余担心。”意映道,“你想办的事办成了吗?”
璟道:“玱玹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能勉强承受,什么无法承受。”
意映笑道:“你也是个聪明人。”
“我不及你。”璟诚恳地说。
聪明人最聪明的地方就是谈话时点到为止,一切尽在不言中。璟和意映也算是对奇怪而平和的夫妻了。
阿念去见了小夭。
这半年里,她往来青丘和皓翎,却没有再登过辰荣山,今天这是第一次。而且没有惊动任何人,她是借涂山氏的名义进来的,除了小月顶外的老桑和翻土的西炎王,没有人知道皓翎二王姬回来过。
阿念听父王给跟她讲了上一代人的故事。有一个青衣姑娘和红衣的男子,还有辰荣的大王姬和皓翎的将军。无论是否造化弄人,他们不得圆满的结局里都有“立场”在作祟。
天真的爱情观念退却之后,阿念满是隐忧。
她见到小夭,问了吃住如何,又问辰荣馨悦有没有欺负她,小夭一概都说好。
阿念道:“我不信。姐姐,你不思念他吗?”
“思念的。”小夭说。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这里呢?你怎么不下山去找他?”阿念很怕小夭和相柳因为一些原因从此陌路甚至敌对,她知道两个人互相恋慕是多么珍贵而不易。
小夭熟练地捂了一下自己的心口,又拿出狌狌镜给阿念瞧:“你看,他在心里,在手里。我们可以不见面的,现在也不是见面的好时机。”
阿念道:“我不理解。若是换了我,肯定希望日日同他在一处的。”
小夭道:“你现在也没有日日黏着哥哥啊,你这次来看我这么低调的打扮,一点也不符合王姬的身份,你不准备去见哥哥吗?”
“哥哥和我,与你和相柳不一样,他并不是眼里心里只有我。”阿念道,“我见过你去见哥哥,但是我不会以皓翎王姬的身份在辰荣山见他。”
小夭翻着医书,闻言笑道:“不愧是阿念殿下。”
阿念问道:“你还在编撰整理医书吗?”
“对,而且效果不错。”小夭饶有兴致地展示给阿念看,直到阿念看她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便笑问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有话直说。”
阿念道:“姐姐,你跟我想象中的应该有的样子不一样。”
“哦?那该是怎么样的?”小夭说,“以泪洗面,愁眉不展么?”
阿念点头。
小夭把医书合上,将狌狌镜拿在手里:“实话实说,我并不是很能笑得出来。”
阿念诧异:“那你为什么还要笑?”
“因为日子总要过下去。如果我日日担心忧虑得食不下咽、寝不能寐,那早晚有一天我会被日益放大的恐惧淹没,丧失掉面对未来的所有自信和勇气。”
“这不是‘强颜欢笑’吗?”
“嗯……有一点点?也不尽然,我是真心想笑起来的。如果我哭起来,可能就会忘了怎么笑了。”小夭在大荒独自流浪三百多年,早就有一套坚强的生存道理了。
阿念很难过。明明有父亲、有哥哥、有妹妹,外爷也在身边,怎么姐姐还像是自己一个人似的呢?
“那要是你实在笑不出来呢?在清水镇的时候,哥哥曾经抓过你,用了蚀骨的酷刑。姐姐,那时候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想想小时候的事,想想……”
“那时候哥哥是让你安心的信念,现在呢?!”阿念问道,“现在是哥哥让你不安,你又拿什么支撑?”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道:“依然有哥哥。”
狌狌镜随心意自动,镜面如水面,涟漪过后,画了七个眼睛黑着嘴唇的相柳正怒视着镜外的人,无声地道:我要吃了你。
小夭扑哧笑了出来,指着镜子道:“你看这个妖怪是不是特别傻?”她明明笑着,一滴眼泪却偷偷从眼眶里溜出来,砸在了狌狌镜上。
画面消失转换,海阔天空里,毛球穿梭云海,小夭抱着毛团欢呼雀跃,那个白衣银发的妖怪,笑得比身边万丈的流云还要柔软。
阿念心里好疼好疼。
“姐姐,你那么在意九命相柳,怎么……”
“怎么还要什么也不管不问,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和相柳在未来的某一天刀剑相向,甚至生死存一?”小夭抚摸着狌狌镜,妥善收了起来,道,“现在的你就像从前的我,我曾经也是这么痛苦的抉择着,放不下、拿不起。后来我就想啊,不能这样,身份和立场是改变不了的,我不能就这么抉择一辈子,我要做个决定出来。”
“寻不到长久的相依,短暂的相伴也是好的。如果不开始‘短暂的相伴’,我永远无法有机会得到‘长久的相依’。时间还有,我和相柳总不能就这样因为身份对立而遥遥相望、痛苦一生吧?开始了就会有别的可能,不开始,我们就永远没有可能。既然放不下,那就拿起来,拿到再也没有生命力支撑的那一天,否则我对不起自己的心,也对不起另一颗心——这是我最开始的想法。”
阿念道:“最开始的想法?现在,改变了吗?”
院子里一树花红,红得像鲜血一样。
这种颜色,尖锐而醒目。
小夭道:“他以为我早晚有一天会因为哥哥背弃他——我曾经背弃过他一次,我以为他早晚有一天会因为辰荣义军丢弃我——他也曾经因为我的嬉笑而发怒,将我扔下来过。但是就算这样,我们还是克制不住偷偷生长的感情;就算这样,我们还是想在一起,豁出去一样想在一起,日子是偷来的,过一天是一天。阿念,我和相柳最开始的渴求都很胆怯。后来,我们给了彼此勇气。”
“怎么给?”阿念心里想了很多惊天动地的事情,却没想到小夭只是简单地回答:
“不推开就是最大的勇气了。”小夭笑着说。
她和相柳这样的人,被囚禁过、虐打过、被世间抛弃过,所有一旦察觉到对方不会推开自己,就能滋生无限的勇气往前奔跑。
阿念听得很认真:“姐姐,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害怕。和相柳在一起,我们都是孤注一掷,如履薄冰。所以哪怕我们拥抱着,都在竭力克制自己不谈及立场、忍不住想去试探彼此的心意。直到相柳得知我绝不会因为玱玹让他背叛辰荣义军、更不会因为玱玹放弃爱他,而我得知,早在很久以前,那个妖怪已经将我看做他的责任。”
“妹妹,我最怕孤独和寂寞了。但是相柳悄悄给了我底气,如果连这点惧怕我都没有没有了,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可以让我恐惧的?死亡也不可以。”
“至于为什么不恳求哥哥放过辰荣义军,也许是尊重吧。”
“尊重?”
“尊重相柳,尊重我自己。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这感情是很纯粹的,我们不打算用它来换取什么、改变什么,就只是爱了而已。”
“无论我爱不爱他,我都要尊重他啊。我曾经质疑过他一次,绝不会有下一次。”这话小夭不是第一次说了。
“爱情不是唯一,我不是为了爱情抛弃原则和坚守的人,相柳也不是。”
“如果相柳因为我被背弃洪江,那他就不是九命相柳了。我也一样。我们拥有这种感情的时候,爱上的灵魂就是那般模样,如果背弃了原则和坚守,灵魂就变了个样子,我们还能保证自己会爱上新的灵魂吗?”
“所以不做选择才是最好的选择,爱这种东西一旦掺杂了太多,就会被慢慢割裂、消磨。想要什么,找另一种借口,却不能拿它当理由,不然早晚有一天我们只能看到它身上层层包裹的利益和各种情绪,而找不到最初的感觉。我不知道别人对爱情的态度是什么样的,但是我和相柳,喜欢最初的模样。我们要思考和背负的事情的太多了,最简单的会成为我们人生的慰藉,复杂起来则是新的桎梏。我们希望想到彼此时会得到轻松,而不是愈加沉重。”
“光芒万丈是很明亮,但是光太多了会刺眼,月光就很好。指引你前行,却不会让你看不清前方的路。”
“阿念,你会不会觉得我话太多了?嘿,相柳虽然说我时常让他魔音穿耳,但是我知道那个死傲娇的妖怪喜欢听的……你待会儿要去见哥哥么?你有什么话记得直说,让他知道你的心意。我有很多时候都在想,幸好我和相柳知道彼此心声,不然说不准很多时候我们都要错过了……”
……
阿念离开小月顶后,还在想小夭说的那些话。
直到走到凤凰林,看到漫天花红的世界里站着的那个孤寂的身影,她有些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如果她想要的很多,那么任何一个条件都有可能成为分开她和相柳的切入点,如果她只想爱,那只要相柳也爱,就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了。
哥哥,他们所求只是对方的心,所以只有对方才能将他们分开。除此以外,绝无可能了。
玱玹喊着“小夭”的名字回头时,就看到阿念怜爱地望着他。
“阿念?”
“哥哥。”阿念走上前来,站定。
她看到了玱玹眼里的惊喜,也看到了他的失望。
“我去看望了姐姐。”阿念说。
玱玹道:“小夭……”
“哥哥,你可以杀防风邶,可以杀九命相柳,姐姐无法阻拦你,她也不会去殉情,但是,恐怕她再也笑不出来了。”阿念道,“杀她所爱,她会永远失去爱情和亲情,你会一下子摧毁她所有的信念。”
玱玹呆呆的,硬扯嘴角:“我知道,我知道。小夭心里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我了,小时候的约定只是停留在小时候,我们都长大了,能做的选择越来越少。”
“姐姐选择了不做选择。”阿念伸手,将玱玹上扬的嘴角抚了下来,“不想笑就不要笑了,哥哥。”
玱玹道:“阿念。”
“不做选择是不想大家都为难,这样爱情就是件美好的事。哥哥,姐姐真的很有勇气,你也是她的勇气来源之一,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在怀疑自己,阿念,我的努力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看似拥有的越来越多,可是我却觉得我快一无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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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念,拥有是为了失去吗?”
阿念看着她的玱玹哥哥,以前觉得他高大、温暖、安全,总让她安心,现在却觉得他无比脆弱。
“小夭说她会永远陪着我,现在她更想离开……”
“姐姐不是违背承诺,她不是想离开你,她一直想挣脱身份的束缚,她喜欢在清水镇做自由自在的玟小六。我虽然没有经历过流浪,不懂得姐姐的追求,但是我能感受到她的快乐。”阿念道,“我父王一直很挂念这个女儿,难道姐姐一直陪你住在辰荣山,他这个做父亲的不会思念吗?不过是为了让她高兴,所以自己难过一点也没关系。”
“哥哥,我不想劝你了。看你难过我会很难过。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开心,所以陪你一会儿,就像小时候你陪着我一样。哥哥,你可以和我说说你小时候和姐姐的事,我愿意听。这里的凤凰林,和朝云峰上的很像么?”
玱玹从小时候凤凰林里的秋千说到这里的秋千,从小时候的一群人,说到两个人,再到一个人。
凤凰树下,玱玹和阿念席地而坐。
“小夭说,她想送我到至高之处,然后回人间……她没有说完,我也知道,她要回人间和相柳在一起。他们向往人间烟火,我却必须要站在天端才有保护别人的能力。”玱玹想,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和小夭就被这世间划分好了两条路,并肩同行,却一个必须向前,一个想要后退。
“小夭说我是天,她是地,她仰望着我,我俯瞰着她,依然是相依相守,但是天地之间,隔了人间红尘,我再也不能拥抱她了。我的小夭,不是我的小夭了……”
那个永远陪伴他的人不在,他再也不能一回头就能看到她,不能在无助时寻找她,不能在绝望时拥抱一缕光,不能像个活生生的人一样生存,这尘世留给他的所有他都将失去,他要做个冷情果敢的帝王,可帝王也是人,他不想只有理智,他也需要情感。
如果没有小夭,玱玹恐怕早已支撑不下去。她也是他的人间啊,没有人一开始就能习惯九天之上的冰冷,玱玹也渴望人间的平凡和温暖,他最开始,就一直只想拥有保护小夭的能力,不用生离死别,可以在凤凰林里为小夭推一辈子的秋千。
“是不是我太没用了?要是我再努力一点,要是我再爬得再快一些,小夭是不是就不会被送走、不会被杀死?如果我不蠢笨,早一点找到小夭、认出小夭,她就不会遇见相柳,相柳也不会有机会。都怪我……都是我自己不好,我哪有资格怪小夭,再让小夭去选择?是我没能保护好她……”她才有了另一个人保护。
“哥哥很好,很好,你已经很努力了,哥哥,我知道,姐姐也知道。”阿念看着这样的玱玹,心痛得要命。
她终究是和姐姐、意映不一样的。她拿得起放不下,离开玱玹会让她痛苦万分,比玱玹娶了很多女人更让她难以接受。既然如此,不如也果决一点,想要什么勇敢去要就是。
玱玹摇头:“我做得不够,所以老天惩罚我,要我失去小夭了。”
“哥哥,涂山璟喜欢姐姐,你知道么?”
“知道。”涂山璟劝自己的话,玱玹听进去了,不然他就不会从对相柳或者防风邶的痛恨,转换为对自己的痛恨。
涂山璟让他看清楚自己的心,明白小夭对他有多重要,他最在乎的是小夭的安危,而不是自己快乐与否。
“那涂山璟有没有告诉你,他失去姐姐了吗?”阿念问道。
玱玹道:“他何谈失去,又没有拥有过……”
忽然愣住。
阿念道:“从玟小六开始,姐姐对涂山璟就是朋友之谊,她心疼涂山璟,怜惜涂山璟,涂山璟也屡次帮助姐姐,从不曾背刺她,所以他从来没有失去过姐姐这个朋友。哥哥,你也不曾失去你的妹妹。”
“那个会用性命保护你、会用不顾一切帮助你、会为你付出一切的妹妹。”
你也不曾,失去你的妹妹。
是妹妹,是亲人。
其它,他也不曾拥有过,何谈失去。
玱玹惘然。
凤凰花飘落不尽,再无声响。
情义,爱欲。
心爱之人的喜怒哀乐,与自己的喜怒哀乐,哪一个更重要?
玱玹终于清晰明白地认识到,纵然没有相柳,他和小夭也不可能在一起。他为了拥有保护她的能力,早已断绝了自己能和她长相守的可能。
孰轻孰重,他心里早已经清楚明白,并做了决定。
小夭安乐无忧,远比自己安乐无忧要重要得多。
只是啊,那个在凤凰树下的少年,登上天边之后,再也回不了人间,也无法贴近脚下的土地。
“阿念,”玱玹无人诉说,语调微微有些哽咽,“说好的两个人天长地久,突然间,就成了一个人的有始有终。”
请世间允许他,心疼一下年少时的自己。
“我在,哥哥,阿念在呢。你不是一个人,姐姐永远和你是亲人,我、我也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我能不能以爱情的名义陪你天长地久?
“我想陪着你,为了你,为了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让你觉得不那么孤寂,我想试一试。”阿念抱住玱玹,“哪怕我给的十分,不及姐姐给你一分。”
“哥哥,我也希望自己能给你一点点勇气和力量。”
“谢谢你,阿念。”玱玹疲惫地说,“可以让哥哥软弱一会儿吗?”
阿念道:“好!”
玱玹蜷缩身体,伏在了阿念膝头。
我只是,想累一会儿,就一会儿。
黄昏日下,落英如雨,纷纷扬扬的凤凰花瓣温柔地给他披上了衣衫,掩埋了年少。
阿念伸手接着凤凰花,偶尔会抚着哥哥的背。
凤凰花真的很好看。哥哥,我喜欢瀛洲的绿鄂梅,也喜欢你喜欢的花。
哥哥,不就是很多女人吗?我能克服这点小困难。我们总不会比姐姐姐夫相守起来还要艰难吧?
阿念有这些念头时,并不能想到以后的事。
后来西炎和皓翎开战,她经历过一番痛苦的抉择,手里的弓、指上的暗器都曾对准过玱玹的命脉,却始终没能下得了手。
最终皓翎王为了天下百姓退位,阿念也成了王后。她和玱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然没有以前自在温馨,但是阿念永远记得凤凰林下这一幕。
我喜欢你,爱你,因为你,别的男人给我十分也不及你一分,因为你,哪怕我予你十分也不及别人一分。
从涂山璟和阿念来见过他之后,玱玹似乎变回了原来那个玱玹,上朝、周璇,再去小月顶转一转,只当自己不知道相柳的事。小夭不出门,他还会问,还会催促小夭出门。
“哥哥,你干嘛总催我出去?我这里正整理到紧要的地方。”小夭笑着问。
西炎王也在一旁打量他。
玱玹说:“医书不急,日子却是过一天少一天。我们两个总得有一个人自由潇洒,我做了帝王要保持帝王的威严,你又没什么事,出去撒欢。”
“你把我当猴儿呢?——欸!哥哥,哥哥!”
把小夭轰出门,一回头,玱玹问:“爷爷,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西炎王道:“玱玹,你和我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