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休第一次见齐云执法峰的人是差不多百年之前,兵站坊之战后送阚林回来,差一点被执法峰修士砍了脑袋。
当时的那一记手刀,齐休还记得已经切破了后颈的皮肉,凉飕飕的,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记忆之一。
摸了摸脖子后头,如今那里已换了猿皮加蛇皮,老厚老厚的,加上炼体术,筑基修士的手刀是肯定再砍不开了。
很快见到了一位年轻的齐云修士。
剑眉星目,长得一表人才,和楚秦门历年出品的秦斯言、何玉、秦长风等长相上出彩的弟子相比,还多了份一往无前的锐气。对坐交谈时,既有种随时都在观察对方弱点的侵略性,那幅好皮囊底下,又隐隐流露出一种把对方当做蝼蚁,无视而保持着礼貌距离的高傲态度。
对他来说,齐休也是可以俯视的。
因为他姓刑,名剑,是执法峰座主,化神修士刑老祖的直系后辈。
齐云明面上的九位化神修士,天地峰座主没有后辈,子嗣艰难排第二的,就算这位执法峰座主了,家族里拢共才数十名修士,数量甚至不如当年的楚秦门秦家。
作为执掌法度的座主,刑老祖治家极严,能把自家子弟安排进执法峰,可见对其的喜爱。
而这个刑剑确实胆儿肥,敢想敢干,将小虾米姜炎放跑,来钓鬼修这条大鱼,就是他的主意,而且毫不讳言。
“戴着面具干什么?拿下来。”
才刚认识,便十分强硬地责问起了面具的事情,想让齐休以真面目示人。
“呃……这是受了些伤势,不太方便。”
齐休随口推脱,都是平辈修士,又做了多年的一方之主,怎么可能让他随意呼喝。
“我说,拿下来……”
刑剑身子往前探,直视齐休双眼,一字一句的说道。
灵魂微微悸动,但很快被【明己心】平复,知道这是一种用来审讯、控制人的法门,心中大怒,自从结丹后,就连南宫止这种化神家族元婴对自己都是温和有礼,怎么来了这么一个货色!可惜了这幅好皮囊!
“我这是在醒狮谷里杀魔修血刀受的伤!为此我楚秦一位金丹到现在还下落不明,小子!想让我把面具拿下来?你也去杀一个同等级的魔修,我马上就摘,绝不二话!”
齐休微微后仰,眼皮子耷拉着,从上往下看对方,从面具里清晰地表达出对某种雏儿的看不起。
“哼!”刑剑这种年纪,这种身份,怎么可能去危险的蛮荒杀金丹后期魔修,要是齐休和他硬顶,他有一万种办法,但齐休摆资格、亮伤疤,以他身为大家族子弟的骄傲,也无法再胡搅蛮缠下去了。
果然,哼哼了两声便揭过不提,转而让齐休多注意周边的动静,一有可疑人士,立刻汇报。
“怎么?姜炎跑来找我了?”齐休不客气地反问道。
“无有。”
姜炎肯定在监控之下,但刑剑没有对齐休透露他行踪的意思,“我这次来,是还想再问问沙诺……”
说完之后,便闭目不理人。
姜炎没来就出鬼了,他逃走后,要么远遁,要么想办法找鬼修,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跑来找南宫嫣然拼命。既然刑剑来了,姜炎肯定也不远。
齐休让人去把沙诺叫来,也懒得陪他,说别有要事,就起身告辞。
沙诺是多罗诺夺舍,这件事上齐休心里其实是很虚的,毕竟这刑剑可是执法峰座主直系,若有什么破掉多罗诺本命古钟的本事就糟了,坐在自家密室里,用【全知天眼】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多罗诺这一世虽然是白沙帮唯一的筑基修士,又是未来掌门,但从小到大,经常在楚秦门的地盘里打搅,特别是碎嘴教育老实的多罗森,是他最喜欢的娱乐活动。
这次一样也在,很快便被召唤而来。
刑剑开始并没什么异常,一直在问姜炎的事,“所以说,后来你就跑了?并没有第一时间向地主楚秦门报告?”
“是的,当时楚秦门做主的是南宫嫣然,我怕说不清楚,就直接跑到九星坊,找齐掌门。”
“噢?你是从外海跟着齐掌门回来的罢?”
刑剑忽然话锋一转,齐休在密室里立刻坐直了身子。
“是。”多罗诺答。
“他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你之前呆在哪?”
“父母叫什么?有没有兄弟姐妹?”
刑剑的问话一声快似一声,就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在齐休和多罗诺的心头。
多罗诺一一回答,看上去还是颇自然的,他做下夺舍这种事,怎么可能想不到应付盘问,把谎话给编圆了。
刑剑歪歪头,似乎没找到毛病,又使出刚才的控制秘术,一样没办法,只好又转回到姜炎和鬼修的事情上来。
“姜炎如果来找你,不要扣,也不可收留,赶出去就行。”
问完多罗诺,刑剑便找到齐休告辞。
“奇了怪了,你家怎都是些做贼的好材料……”
临走,还丢下句怪话,在这接连对付两人受挫,都是不受他控制的本命,未免太巧,估计他也郁闷坏了。
他前脚走,多罗诺后脚就进了齐休的密室。
“你听到他刚才问了什么没有!?这种人,一举一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
多罗诺叫道:“要不我们……”年轻的脸庞浮现出和上一世那种一模一样的狠相,还用手比划了个下刀的手势。
齐休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站在散魂棺边,看着自己,流露出贪婪杀意的多罗诺。心中暗凛,又感觉自己和他,就像一条狼和一条狈,都不是好东西。摇摇头,把刑剑根脚说了,这种身份的人,不可能动。
“哎!”
多罗诺听到刑剑是化神老祖直系,一口气立马萎了,“说起来,你是个好人,都是我,做了那种事,还牵拖上你……”
“总归是我太自私,你担待点儿罢!”
多罗诺许是被刑剑刚才几句逼问吓坏了,难得地说了些软话,至于是不是真心,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不过这件事刑剑百分百没证据,暂时可以放下,他这次来,肯定是姜炎要到了,不然他不会临走的时候警告那一声。
让南宫嫣然和秦长风夫妻俩暂且进门里秘库安身。
思过山秘库,建在藏经阁地底,好处就是防御严密,坏处就是容易被人一锅端。往常门里人少,齐休藏东西喜欢找个没人能想到的地方,但是眼下门里弟子渐多,人多眼杂素质不一,还是老老实实看护严实为好。
刚刚弄好,北方升起老大一个纯红色焰火,在白昼天空里极其醒目。
“嗯?”
距离思过山不远,还是刚才刑剑离开的方向,齐休眉头大皱,“这好像是齐云派里级别很高的告警焰火……”
“那我们要不要去救?”莫剑心问道。
思过山忽然一下子热闹了,许多修真呆子推开积了好大灰的门户,走出来看着北方天空,多罗森、张胜男、古铁生、潘家洛、明贞、秦光耀等等这些平时里几乎难见一面的弟子们,全都出现了,纷纷交头接耳,猜测出了什么事。
“小心是姜炎调虎离山……”
多罗诺巴不得不去救,让那刑剑死了才好呢,站在楚秦诸人中间,出谋划策,丝毫没有身为一个外人的自觉。
“执法峰老祖本就不喜欢齐云楚家,他家后人要是死在我楚秦地界……”
“但如果是能逼到刑剑要告警求救的实力,我全家一齐上也不一定管用啊!”
楚无影回归,齐妆远走,展仇生死不知,剩下齐休一个光杆金丹,干什么都没得底气。
不过楚秦门不去,有人会去,思过坊里有些胆大的散修,只知道那边有事发生,其他啥情况都不知道,就敢遮遮掩掩地往焰火方向摸近。见利忘身,白山散修就这个性子。
再过了一会,北边一道奇快剑光遁来,不是刑剑是哪个,人都快趴到飞剑上了,大口大口吐血,“开……开……”说话都已含混不清。
开什么开,思过山的阵法和思过坊是连通的,而思过坊正大开门户做生意呢,刑剑也顾不得禁空的规矩,直接飞进坊市,穿过主干道,一路躲进了思过山。
既然能逃到自己这里来,救还是要救的,一看伤势,乖乖,整个背部直直的一道血痕,不知是被何种飞剑造成,差一点点就劈开了脊椎骨,整个人一剖两半。还好他的齐云道袍之下,还穿着一套极品软甲,身上肯定还有什么保命之物,才堪堪不死。
刚才还人五人六的刑剑,惨兮兮地“是你,是你……”指着齐休,才来得及吐出几个字就昏了过去。
“是我什么,难道还以为是我害你的?”齐休莫名其妙。
没中毒,也没伤到本源,就是内外伤而已,多罗森本命三木同心,疗这种伤是一把好手,用了药安顿好,得知性命无碍,齐休才放下心。回头陡然看到多罗诺目光中的跃跃欲试,知道他起了害人意,连忙命令多罗森再辛苦一趟,把他给揪回了自家白沙帮的地界,省得别生事端。
一面传讯给北边,说刑剑在这遇害,一面在坊市里大搜,可疑之人揪出来几个,但都不可能给刑剑造成这种伤害。又和思过坊的黑市打了声招呼,他们得了信,也十分给面子的暂时不做生意,这种时候,正如他们当年警告齐休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齐云金丹在白山被伏击,是件大事,特别受伤的人既是执法修士,又是化神老祖的直系。
“姜炎,有这么大能量?”
齐休暂时只想到这么一个嫌疑人,“或许和鬼修汇合了?”
等了没多久,一道元婴威压降临。
第一个来的不是楚红裳,齐休和她早有约定,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到白山来,甚至不要轻易出南楚门地界,就怕裴雯和灵木盟这些势力再把她给伏击了。
黑河坊的齐云势力离这最近,南宫止正好在,最先赶来的元婴也只能是他。
“这白山修士,太无法无天了!”
南宫止瞪了齐休一眼,话里有话,“刑家人丁不旺,这宝贝疙瘩死在你家地界上,陪得起吗?”
还真是宝贝疙瘩,齐休真心觉得冤枉,“我这里几十年清平,就是山都地界,也近二十年没出过大案子了!”
“那他怎么被人砍成这样?”
南宫止取出不知是几阶的丹药,塞进刑剑口中,丹药里面竟然有个像器灵的虚体动来动去,看见离刑剑嘴巴越来越近,还会努力地想着往外逃窜,看得一旁的多罗森眼热不已。
这丹药一喂下,效果立竿见影,刑剑悠悠醒转,再度指着齐休,“你,你……”
南宫止脸色阴沉了下来。
“你什么啊你,你把话说清楚啊!要是我做的,哪还会留你活口!”齐休连忙高声辩驳。
该不会是有人易容成自己出手吧?
想到这,齐休心里一惊。
不过随着刑剑的好转,很快解答了他的疑惑,原来他出去之后,举得齐休戴面具的气势挺足,正好自己储物袋里也有一个银灰面具,学着戴上试试效果。
其实齐休这银灰面具也是南宫嫣然从齐云老家里得来的,形制都差不多。刑剑这个,是齐云执法峰修士替各家裁决纠纷的时候,怕被人察言观色,戴上去用来遮掩面部表情的。
他戴着刚飞没多远,后背就被人劈了一刀,简直倒霉催的。
“那人修为不清楚,肯定会某种遁术,而且那一刀太厉害,太强大了,仿佛天外飞来,我根本无从反应。我的保命法器,是老祖给的,元婴之下难伤……”
刑剑心有余悸地描述完狙击自己的杀手特质,然后一脸难堪地看着齐休说道:“我想,他真正的目标,可能是你。”
“修为类似,戴着面具,如果不熟悉,的确有可能杀错人。”
一想到东施效颦的刑剑,有可能帮自己挡了这必死的一刀,齐休心有余悸的同时,还有点好笑。
“我运气未免太好,执法峰座主后辈帮我挡刀,这事有意思了……”
“不对啊,眼下只有灵木盟有那么一点可能干这种事,而且还是在他家豁出去不管楚红裳的报复之下。”
“再说了,请一个连人都认错的杀手,这做事也太随便,太不靠谱了吧!?”
齐休百思不得其解。
南边消息很快传来,和暗杀几乎同时,灵木盟突袭丹盟境内一座山门,杀死他家正在参加典礼的两名金丹修士,筑基练气无算。
其中一名金丹,正是丹盟金丹后期的庶务掌门……
“南抢攻,北暗杀,这就动了啊!好快!”
“甚至不想计较九星坊一城一地了,直接上门开杀。”
“可是杀错人了啊!”
眼角瞟到南宫止和刑剑黑黑的脸,不知他们会对灵木盟作何反应,不过乐子肯定不小。
但自己也笑不出来。
“清平世界,又要大乱了……”
索性缓缓踱出刑剑养伤的洞府,望着南方平静的天空,齐休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