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红影,静静平躺在棺椁中。
上次分别,竟是永诀……
“怎么就不等我回来,再闯这一关呢!?”齐休轻抚熊黛儿的覆面红纱,泪如雨下。
北烈山熊家人都到了,熊铁璧这如山硬汉,此时也忍不住,含泪哽咽道:“可恨的天道,不肯再给她一次机会……”
“她可有什么遗言?”齐休揽过扑在棺椁上痛哭的敏娘和玥儿,轻声问道。
数月之间,接连两位姐妹身死,敏娘和玥儿两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已经哭得精神恍惚,看在齐休眼里,分外难舍。
“她特意挑你出门的时候强行冲关,想着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根本没做失败的打算,哪里肯留遗言……”
白慕菡在一旁答了,给秦芷打个眼色,婆媳俩一齐上前,反复劝说,好不容易将敏娘和玥儿劝平复了些,先搀回房歇息。
……
入夜,山外大风。
长明油灯一盏,伴着个孤老头子,静静守灵。
犹记得第一次见熊黛儿,是在虎头山上,自己见奈文雪打算让两个猎户夺她清白,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出手救下,才有后来几十年的相伴纠葛。
熊黛儿爱自己吗?
一开始,肯定是不爱的,当时她似乎更愿意嫁给楚无影这个少年天才。
自己爱她吗?
一开始,肯定是不爱的,是怕自家虎头山的行踪被她泄露出去,才强势要了她,并不是什么一见倾心、山盟海誓之类。
但是几十年相伴相依下来,要描述这份感情的话,七分亲情三分爱情,似乎更确切些。
她相貌的记忆,齐休还停留在小酒窝,小虎牙,那双时时刻刻,好像都在乞求可怜般,深藏狡黠的大眼睛。
可惜两次强行冲关,都告失败……
手脚轻轻的,揭开她几十年不离身的覆面红纱。
乍见遗容,道心坚定如齐休,都不禁心神失守。
原本天真娇憨的美人儿,早已不在,入目竟是半人半熊,丑陋不堪。
红唇外翻,白森森的野兽獠牙,替换了原本洁白贝齿和那对可爱的小虎牙。
鼻子、额头和一半面颊,被黑熊毛覆盖,和剩下各处的人类肌肤,反差极大。
人形态和熊形态的连接处,皮肤都已剥落,露出赤红的肉色,如同一只奇丑长蛇,在整张脸上蜿蜒爬行。
难怪她几十年如一日,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明己心】转动,将齐休从惊恸中平复,无声看着自家爱妾遗容,喃喃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人之美丑,又哪能以这副皮囊做定论呢?
光是她有勇气两次在年纪未到迫不得已时强行冲关,其意志之坚定,已胜过世上大部分人了。
婚后,对自己,对敏娘,还有门人弟子,嫁出去的秦思瑶,都做到了她能做到的一切。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俯下身,轻轻在她一半人,一半熊的两边面颊,各吻一口。
然后缓缓遮上面纱。
……
三年后,黑河峰外,漫天素雪。
“报仇,报仇!”
白慕菡苍老、疯癫的嘶喊声戛然而止,随后,屋里便传出展仇、秦芷两人的哭泣声音。
守在外面的近千白家族人,知道守护家族的主母仙师已逝,顿时齐声大恸,黑河峰上下,一片悲戚。
齐休呆呆看着这处小院落,这里是当年白慕菡和展元的新婚住处,如今景色依旧,斯人却都已不在了。
白晓生老泪纵横,踉跄从房里走出,“你快些罢!再不结丹,老伙计们估计都等不到那一天了……”他对齐休说着说着,像个小孩子一般,缩到齐休怀里,终于屏不住痛失爱女的彻骨悲伤,呜呜抽泣。
齐休千言万语憋在胸中,竟发不出声音,只得用手轻轻拍打白晓生的后背,替他分担半点。
……
又过了五年,离楚秦山不远的张家镇。
阴雨凄迷,往常热闹繁盛,夜夜欢喝纵酒的张宅,如今却一片寂静,笼罩在无比肃穆、悲伤的气氛中。
一向趾高气扬,狗眼看人低的张宅门子,都像那霜打的茄子,再提不起丁点精神,人人手上攥着套白麻孝服,还有许多准备用来遮盖灯笼的黑纱罩。
张家标志性的大阁楼顶层,张世石已老得不成样子,斜斜靠在自家最喜欢的躺椅上,印堂已然发黑,面颊上透出一抹回光返照的酡红。
“师兄,最后叫您一声师兄……”
他紧紧攥着齐休的手,气若游丝地说道:“我……从来没想到你能把我楚秦门,盘弄到如今的地步,我多想……多想看到有朝一日,你大道得成,与天地同寿……可惜……”
“咳咳……可惜这条人生长路,我只能陪你走到这了……”
齐休无言以对,只剩两行清泪,默默流淌。
张世石声音愈来愈低,最后,握着齐休的手突然松开,永远地失去了气力。
“世石!”
齐休痛彻骨髓,大叫一声。
无论困苦还是富贵,陪伴自家八十年风雨历程的兄弟爱人,却再也听不到了。
用颤抖的手,替他阖上微睁双目,送这最后一程。
……
一处如世外桃源般的庄园内。
虞景感觉一道熟悉的气息,在身边缓缓坐下。
“掌门……”
他用尽力气,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你来了,我就知道,我要死了……”
“你这叫什么话!”
齐休拼命忍住悲哀的情绪,作态笑骂一句。
“没想到,我竟是南来弟子中,活得最长的,呵呵……咳咳……”
“不对,还有何玉那无情无义的东西,只怕已结丹了罢!”
“几十年凡人事务,我还有些未尽之言……”
“世石虽然人品方正,但御家实在是不靠谱,胜男又埋头炼丹,不喜欢管事,张家再不分家,只怕要闹出事来……”
“白家人久在黑河坊讨生活,逐利本性,深入骨髓,出自他家子弟,不可贸然担当大任。”
“明氏虽然耕读传家,但新任家主过于崇儒,近年对门中弟子多走外道一脉,已有些不满声音……”
“……目前,领民以秦家和罗家为两大宗,秦家人虽然忠心,但性格高傲乖僻,不能容人。罗家祖上是阔过的,新一代子弟中,有许多人没经历过长辈的苦日子,读了几本史书,就开始一味怀念当年罗凤还在时,家里的风光,要小心防备……咳咳……”
虞景想到哪说到哪,自顾自唠叨许久,身体再承受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我省得,我省得……”
命不久矣,虞景还记挂着门中庶务,齐休终于难以自抑,流泪渡过一丝灵力,令他暂时平复下来。
“还是……还是怀念在黑河峰顶,虽然贫苦,但相依相偎,没那么多勾心斗角的少年时光啊!”
虞景面露回忆向往之色,头耷拉到一侧,疲惫地阖上双眼,如同婴儿般香甜睡去。
……
齐休一百二十三岁时,终于抵达筑基圆满境界。
除了闭关修行,十年间,不知是第多少次,来到黑河峰顶了。
罗汉犇、阚林、沈昌……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这些年里陆续离开人世,化作黑河峰顶,黄土一抔。
别离情多苦,对齐休来说,是一次又一次,痛彻心扉的折磨。
这次,是来送魏玥儿的……
“还不到九十岁……一辈子没离开过娘亲身边,你怎么舍得狠心先我而去!”
魏敏娘摸索着爱女的墓碑,不停轻声喃喃。
她满头银丝披散着,喉咙已然哭哑,皱纹密布的面庞上,双目空空洞洞,不光再流不出一滴泪水,连视物都已不能了。
不吃不喝,已在玥儿墓旁度过三天三夜,任何人,包括齐休,都不让靠近宝贝女儿的墓碑半步,竟有些疯癫之相。
齐休和白晓生两个老头子,上前把她扶起,已经快一百一十岁的她,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挣扎。无奈,齐休狠下心一指点昏,送到楚秦观中,自家原来的掌门内室安歇。
半夜里,敏娘悠悠醒转,舔舔嘴唇,苦中带丝甜味。
心里清楚,那是齐休见自己不吃不喝,趁自己昏迷,喂的养生灵液。
“夫君……”
抬手在黑暗中摸索,很快摸到一把干枯的胡须,知道齐休就在身旁陪着,心里稍稍定了些。
在爱人脸上摩挲,指尖传来湿润触感,“你别哭……”反劝起齐休来。
“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若是能看到你结丹,此生就真无憾了……”
说着说着,感觉到全身空空荡荡,齐休的回答,都已听不清了,只在耳边嗡嗡作响,如同蜂鸣之声。
忽然看见一道白光,光影之中,自己牵着玥儿的小手,在连水城温泉中,和齐休泼水嬉戏。
“我死后,把我和玥儿同葬一穴。”
她低声说完后事,脸上浮现多年不见的傲娇笑容,“不许你和我们一起睡……”
面容凝固,从此与齐休天人永隔,依稀还能看出,当年初见齐休时,那个绝美少妇的清丽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