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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路,都是自己选的
二月二十七。
卯时末,陈初和蔡迎着朝阳踏上驾马岭。
岭下,一条宽约一丈五尺的道路往东绵延,路面隔上一段距离,便放着用来夯实地基的石碾、夯石。
看来尚未完工。
“若按你的设想,把宝信县的赤铁矿、真阳县的石炭运往蔡州城外建冶铁所,水路最省。”蔡手持短马鞭,往东遥遥一指,“此处往东四里单八十二步,便是濡河支流桑干河,桑干河虽水道窄浅,行不得大船,却也要比牛马牲力驮运节省的多”
驾马岭为一座几十丈高的黄褐色土质丘陵,清晨露重,两人一路行来,衣摆被露水洇湿后又被杂草染成了青绿色,蔡脚上那双鹿皮短靴,更是被泥巴糊了一层。
陈初侧头认真看了看蔡一身装扮,叹道:“儿辛苦了。一会你跟我回去吧,这石炭场脏乱不堪,一直待在这儿也不是事。”
蔡却不以为意,大咧咧在一截枯树桩上坐了,俯身随手捡了根树枝,抬起左腿架在右腿上,刮起了鞋底上的泥巴,那模样如同村里老汉,哪还有一点曾经的精致样儿,口中却道:
“这天下事,哪有轻轻松松便能达成所愿的?自古创业更是艰辛,就像你当初卖那字桃,若一开始便嫌脏嫌累,还能有如今成就么?”
陈初笑笑,坐在了蔡一旁,“我自然是不怕脏累,这不是心疼么?”
“嗤~”蔡柳眉斜飞,露出不屑笑容,口吻却明显温柔起来,“不碍事,我盯着把路修完便回。”
“好吧。”
同日,蔡州城南二十里。
太虚道人远眺四周,而后轻甩浮尘,煞有介事道:“老夫人、安人,此处西傍桐柏山余脉,北倚云山,东靠丘陵地,南临淮水,堪称乾坤聚秀之地、朝阳会和之所,藏风聚气,无美不收,实乃千里难觅之佳穴。赵家先祖安于此地,必将大利子孙!”
赵氏族人此次南迁,落脚之处倒不难找,陈家城中有空闲宅子,城外有十几处庄子,都归猫儿掌管,安置几十口人小事一桩。
但比安置族人更当紧的,却是另为先祖寻块祖坟。
太奶奶很看重此事,猫儿也很在意,毕竟事关父祖。
风水之事,猫儿不懂,只觉太虚道长选的这地方风景秀丽,背山面水,透着股灵气。
心中满意,但还是征求了一下老夫人的意见,“太奶奶觉着此地如何?”
老夫人的视线在几位族人身上一扫而过,然后轻轻拍了拍猫儿的手背,大声道:“猫儿说怎样便怎样,往后族中之事,你自可拿主意,不需问老身这行将就木之人了。”
猫儿尚未回话,一旁的太虚却仙气十足的轻笑一声,接茬道:“老夫人此言谬矣,老夫人眉尾秀垂,人中饱满,此乃长寿之相。以贫道观之,老夫人少说还有二十年阳寿”
这话不管老太太信几分,终归让老人喜悦,不由哈哈笑了笑,“那老身便借仙长吉言了,若老身真能多活几年,也是因为享了我乖孙的福”
午时末。
太虚手持罗盘,口中念念有词,“坤六断七南八地,坎中满北方六水”
看着就专业。
猫儿连同太奶奶等族人双手合十,一脸虔诚。
始终一言不发的无根道长站在远处,脸色却有些凝重。
测定了下葬的具体方位,太虚将猫儿引到了一旁,低声道:“安人,此处吉壤,东南风水最盛。安人之父若葬于东南将来安人之子,贵不可言。”
幼时受娘亲影响,猫儿本就对这玄妙之事有三分信任,闻言不禁脱口而出道:“仙长,我命中有子么?”
“哈哈,安人怎会问出这种话来,安人福泽绵厚,将来定然儿女双全”
猫儿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中顿时去了块大石,回程路上挽着太奶奶的胳膊,说笑一路。
另一辆马车里,无根道长沉默半程,最终也没忍住,“师弟!今日你帮赵家选这吉壤,龙穴砂石,形势理气,诸吉咸备。已近乎窥伺天机,不怕折损福泽么?”
“嘿,福泽?”太虚竖起右手,给师兄看了看缺失了两根手指的手掌,满不在乎道:“师兄,我便是不帮赵安人寻得此处,就有福泽了?”
见师兄仍有话说,太虚抢先道:“师兄,你难道就没看出都统夫妇面相的古怪之处?”
这次,无根稍稍沉默后,低声道:“自是看出了,安人眼蕴桃花,肩削唇薄,本是红颜薄命之兆,却眉生威仪,又兼富贵长寿之相”
“对!那都统也是!人中浅细,同是短命面相,疾厄宫却饱满、高耸,又是长寿多子之貌!”
太虚道长补充道,随即摇头叹道:“怪哉,怪哉!”
“此事和你选墓穴有何干系?”
“自然有关系。风水之术,只是锦上添花。若无机缘气运,便是把先人葬于帝王风水穴,子孙不但得不来福报,反而会被气运反噬。但他夫妇二人皆是改命之相,想来能受的住这份气运,若他们以后大贵,不也是你我的机缘么”
“你啊!功利之心过重!《葬经》有云,夫聚天地气,必生异相,或地动,或大水,或赤旱、或飞蝗”
“师兄,迂腐了啊。葬经若事事皆准,世人不都成了风水师?过几日,赵家先祖就要重新入葬,咱们就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地动、大水、干旱、飞蝗等天灾?要不咱们赌上一赌?”
“我不与你赌。”无根叹了一声,只道:“但愿天下太平吧”
三月初三。
赵家先祖入葬,在太奶奶的要求下,由猫儿担任了主祭。
女子主祭,当世罕见。
猫儿心里没底,陈初自然陪伴左右。
不过,借着此次机会,猫儿把娘亲和爹爹二人合葬于一穴。
陈初夫妇带着虎头,一家人齐齐整整在墓前叩了首,迁坟一事才算正式落下。
随后几日,夫妇俩都开始忙碌起来。
陈初一边盯着蒋怀熊编练武卫军,一边四处视察各处庄子今春种下的新作物,比如花生、玉米。
猫儿也要桐山、蔡州两地跑。
两人时常十天半个月见不上一回。
四月下旬,却因为一桩突发事件,夫妇俩同时停下了忙碌的脚步。
“成婚?擦,这么突然的么?”当陈初收到杨大郎亲手送来的喜帖时,有点错愕。
不是说大郎不该成婚,他今年已二十有二,放在当今来说绝对算是晚婚。
陈初错愕的是,喜帖上婚礼的日期是四月二十二,也就是五天以后。
未免显得太仓促了。
“毛蛋,宝喜,你俩出去玩去。”
大郎见堂内有这两位,随口支应道。
“杨指挥使,今日我俩值守,怎能胡乱出去玩耍。”
尽职的宝喜当即拒绝道。
陈初却哈哈一笑,“去吧,你俩先出去吧。”
有了他的发话,毛蛋和宝喜才忍住好奇退了出来。
没了旁人,杨大郎才笑嘻嘻上前解释道:“容儿有了身孕.”
哎哟,学会先上车后买票了。
“你俩不是二月才订的婚么?如今才四月,中间只隔两个多月.大郎,感情你订了婚就上手了啊,你还真是做好事不隔夜!”
“嘿嘿。”杨大郎只当把陈初的讽刺当成了嫉妒,贱兮兮一笑后,瞄了陈初下身一眼,善意提醒道:“初哥儿,你要是不行,就去看看医大夫嘛,成婚这么多年了,连个孩子都没有。放心,兄弟们不会看不起你的”
“滚!”
四月二十二当日。
蔡州城杏花巷,杨大郎的三进宅院内,宾朋满座,人声鼎沸。
聂家小娘已被接进了后宅,前来送亲的人多是聂容儿外公家的表兄娘舅。
聂容儿的父亲前几年去世,家中一直靠母亲管氏勉力维持,却又有家中二房、三房觊觎她长房家产,闹的颇为不愉快。
管氏娘家在蔡州经商,也有几分名望,但聂家长房的产业多在聂氏老家真阳县,便是有心帮女儿守住家业,也力有不逮。
是以,当管氏娘家听说赵安人和蔡家三娘子想足额收购原属长房的驾马岭石炭场,纷纷支持女儿卖掉脱手。
不想,一次平常的商业收购还带出一段姻缘,那镇淮军指挥使竟看上了聂容儿
管氏回娘家和爹爹商量此事时,后者激动的涨红了脸,连喊几声‘好’。
谁人不知镇淮军杨指挥使乃是都统大人的过命兄弟,且镇淮军在蔡州城口碑颇好,和以往那些动辄劫掠的杀才军汉,天差地别。
再者,杨指挥使年少有为,且是明媒正娶咱家容儿为妻.往后,咱们管家在蔡州可算有了铁靠山!
什么?听说他有一妾?
!英雄少年,三妻四妾不正常么!这都不是事.
有了这种心态,送亲的管家众人,面对杨大叔、杨大婶时,客气的无以复加。
没看今日来宾都有谁么蔡州官场,自知府左国恩、同知陈景彦以降,整个官衙叫得上名号的,几乎倾巢而出。
还有桐山蔡、徐、西门等家专程派人都带了厚礼前来。
便是蔡源、西门恭等各家当家人,此时也都在现场观礼。
更别说那些没有收到喜帖,也非要混进来送一份礼的蔡州各大商行了。
这么多宾客中,有些和杨大郎相熟,有些则是冲陈初的面子
就比如徐家.若不是因陈初和杨大郎的关系,徐榜今日未必会亲自跑一趟。
杨家也是初次支应这般大规模的喜事,自然有许多顾及不到。
还好有猫儿。
前宅,猫儿安排唐敬安和柳长卿亲自盯着账房,以免错漏礼单.今日宾客前来送礼,都是人情,以后都是需要还的,自然要记清楚。
随后快步去往了后宅。
三进正屋外,杨二郎、许小乙、彭于言等一众混小子正挤在门外,用手指戳破了窗纸,边争先恐后的往屋里张望新娘子,边故作怪声的高喊着,“新娘子,掀开盖头叫俺们看一看呗”
“嫂嫂,嫂嫂,说句话啊。”
杨雷杨二郎这憨货,也跟着起哄自家亲嫂子。
聂容儿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看着这帮混世魔王一般的小子,哭丧着脸也不敢阻拦。
新姑爷军伍出身,身边的人自然桀骜些。
再者,这帮半大小子的爹爹兄长,军职最小的都是一营营正虞侯.
若劝说不得,惹急这群军二代,把她们打了也白打。
正觉无奈间,却见一位好看的小娘子,满脸怒容的快步走了过来,二话不说,照着几人后脑勺上一人来了一巴掌。
“娘的!谁打老子!”
杨二郎怒叫一声,回头一看,脸上怒火登时化作了嬉皮笑脸,“嫂嫂,你打我作甚.”
“里面是你亲嫂嫂,你跟着瞎起什么哄,要耍去前边耍去!再来后头捣乱,我让你们陈大哥收拾你们!”
猫儿俏脸含霜,单手拧着比自己都高了的杨二郎耳朵,训斥道。
一群混世魔王登时化作了小绵羊,一个个低头站了一排,虽低着头还在互相挤眉弄眼,却无一人敢回嘴。
“走走走”
杨二郎揉了揉耳朵,招呼众伙伴,沿着墙根溜向前院。
即将走出垂花门时,二郎却又回头嘿嘿一笑,喊道:“嫂嫂,你甚时候和陈大哥再成一次婚吧,我们保准不闹你,嘿嘿”
这话,让猫儿片刻失神。
身为女儿家,谁不想风光大嫁、十里红妆。
猫儿在梦里梦见过,她和陈初刚上山时,后者也说起过‘以后补办婚礼’.
但官人已许久未提过此事了,想来,他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吧。
猫儿摇摇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了脑袋,随后招来李翠莲、李招娣两人,吩咐道:“你们俩守在新娘子门口,若再有混小子来捣乱,便给我打出去”
说罢,猫儿往厢房走去,只走出几步,却又回头多嘱咐了一句,“下手可要注意分寸,今日在此的都是自家孩子,莫打伤了哎,算了,吓唬一番就好,莫打人.”
待猫儿走远,一直站在旁边的陪嫁婆子,才好奇的问了李招娣一句,“这位妹子,方才这小娘子是谁啊?好威风.那镇淮军子弟被打骂了,竟灰溜溜跑了.”
“这位便是陈都统大娘子!朝廷钦封八品安人!”
李翠莲抢先道,一脸得意。
自觉被抢了风头的李招娣不满的看了李翠莲一眼,又补充道:“俺家大娘子心善,全府上下都知晓,她是俺东家!”
“是是是,妹子回去替我家娘子谢谢安人今日维护”
陪嫁婆子很有眼色的说道。
三进厢房内,气氛远不如外间喜庆。
身穿常服的徐贞儿坐在椅子上,垂泪不语。
今日随爹爹、夫君前来庆贺的徐婉儿坐在对面,想说什么,却化作一声叹息。
正室大娘子变妾室,待会人家夫妻拜堂后,徐贞儿还要过去给聂容儿敬茶,这让她既不甘又愤恨。
俄顷,猫儿走了进来。
“见过安人。”
“陈夫人”
一屋桐山久识呼啦啦起身行礼,猫儿嘴角噙笑,一一回应。
“诸位姐姐哪里来的许多客套,还像以往那般喊我猫儿便是”
屋内正中主位空着,分明是留给猫儿的,她却没有坐,反而坐在徐贞儿的旁边。
如今猫儿,早不需座次这种虚妄的东西来增强自信了,坐在妇人中间反而更显亲切。
她这个举动,也让众妇人、特别是徐家女眷一喜.
猫儿很清楚,这么多桐山妇人聚在此处的目的
杨大郎让出身桐山的徐贞儿做妾,让出身蔡州的聂容儿做妻,若徐贞儿再添油加醋诉说一番,桐山妇人自然会替她不平。
她们以为,猫儿是来给徐贞儿撑腰的。
但猫儿只站在官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杨大郎娶蔡州女子为妻,是和当地很好的一次融合。
徐贞儿抬起婆娑泪眼,凄凄喊了一声,“安人.”
“哎。”
猫儿先叹了一声,犹如长辈一般拍了拍比她年岁还大些的徐贞儿的手背,柔声道:“事已至此,哭有甚用?当初我与你婉儿姐姐给你订下这门姻缘,你却不念两家脸面,在外说杨家得了失心疯,路呀,都是自己选的”
“.”徐贞儿没想到猫儿不念同出桐山之情,当场揭了自己老底,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猫儿这话却是说给在场妇人听的。
让她们知晓,此事可不全怪杨大郎
猫儿接着又道:“那聂氏,我见过几回,她年纪小、性子也不强,你若想与她交好,也是不难。若心有芥蒂,往后便待在自己这间小院里,闲来无事也可去找我叙话。想来,她也不会无端欺你,总之,往后成了一家人,切莫使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安人,把我想成甚样的人了!”徐贞儿委屈又生气道。
猫儿却耷了眼皮,淡淡道:“大郎是你的夫君,却也是我和我家官人的兄长,你若谨守本分,在这蔡州城,我自不会让你受屈。若你做事过了头,也别怪我不念咱桐山姐妹的情份”
徐贞儿还想说什么,徐婉儿却抢先道:“贞儿!还不快谢过安人教你.”
“.”
听闻堂姐开口,徐贞儿再不言语,赌气一般别过头去。
徐婉儿却看了一眼猫儿.若旁人说‘若你本分,不会让你蔡州受屈’,她或许不信,但看起来柔柔弱弱猫儿,却真的能做到。
但她更担心的是后一句‘若做事过头,别怪我不念情份’
徐婉儿相信,猫儿同样做的到。
这位和她一起开办了蕙质兰心的小姐妹,早已不是当初被蔡三娘子当街气哭了的小猫儿了
无声叹了一回,只望自家这堂妹不要犯糊涂,猫儿有句话说的不错‘路,都是自己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