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姜不愿被展怀迁抱着,但也明白人家没坏心,站稳后只是轻轻推开了他的手,慢吞吞地走回卧房,继续窝在美人榻上。
“让她们来伺候你洗漱,早些睡吧。”
“也好……”
展怀迁又走近些,说:“若是哪里不适,早些说出来,千万不要忍着。”
七姜点了点头,她没有什么疼痛难受的,就是那一口酒还在身体里没散去,酒劲散了,自然就好了。
展怀迁不再打扰她,出去后不久,丫鬟们就来了。
照七姜的脾气,早该爬上床蒙头大睡,可她还穿着白天的衣裳,脸上抹着胭脂,要是就这么躺下,丫鬟们必定会背后笑话她粗鲁不讲究。
她是无所谓被说什么,可如今丢的是张嬷嬷的脸,她们会说张嬷嬷没管教好,甚至为难她,七姜不忍心。
她已经有了在乎的人,不能像刚来的时候,那么不管不顾横冲直撞,一些些小事,她还是愿意忍的。
并且,这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怎么会不舒服呢,每天有人伺候着所有的事,譬如那些华丽的衣衫她根本就不会穿,有嬷嬷和丫鬟们围着拾掇,也免去了她的尴尬。
张嬷嬷说,在府里二十多年,已经没法儿回家和丈夫儿子们一起过,七姜也害怕,怕两年后不能再过回原来的日子,怕她会有一天变得,再也不能吃苦。
洗漱罢,躺在床上,七姜伸出双手,离家以后,不用挑水劈柴捡牛粪,不用抡锄头挥镰刀上山挖野菜,每日香喷喷的膏子滋润着,喝杯茶都有人送到手边,才不到一个月,十指已经变得柔嫩起来,好像还白了不少,指甲盖也长得齐整饱满了。
“我还能回得去吗?”七姜喃喃一语,翻身裹上被子。
身下厚厚的被褥软而不塌,怎么睡都舒坦,家里的炕头比这床硬实多了,可娘还是说垫太多褥子小孩子会睡坏了腰,明明就是家里没有钱,舍不得用棉花做多的褥子,每年就那么些棉花,不省下来做棉袄,冬天怎么出去干活。
可是,烧火的炕头很暖和,娘的怀抱比这被褥更舒服,嫂嫂会省下布料给她做新鞋,哥哥会把他生辰那天的鸡蛋,偷偷喂给自己吃,还有爹……
这里神仙一样的日子,可她是孤零零的,嬷嬷映春虽好些,还是每天都有合不来的事,一听张嬷嬷叹气,七姜心里就很难过。
其实,早就连遛狗都厌倦了,每天睁开眼,都想不到能做些什么,让自己一天能过得开心些,反而总是些乱七八糟的事,吵架、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也只能安慰自己,好歹把漫长的一天打发了。
也许有酒气作祟,七姜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哭了。
夜渐深,展怀迁回到卧房,如往日一样,将矮几搬进来挡在中间。
然而今天,只喝了一口酒的人儿,仿佛就醉疯了,四仰八叉地睡在中间,被子也被踢到角落里,他赶紧放下矮几,上来为七姜盖被子。
睡着的人,也知道冷,裹了被子就滚到一旁,展怀迁正叹气,只看见眼泪从七姜面上滑落,枕头也湿了一片。
他伸手摸了摸,泪水早就凉了,连带她的脸颊,也是冰冷的:“怎么又哭了,又做噩梦?”
展怀迁心里嘀咕着,转身取来丝帕,小心翼翼地为七姜擦拭。
可是这一次,七姜在梦里意识到了有人摸她的脸,猛地睁开眼,不等看清是谁在床边,就腾起身子,用尽力气把面前的人推开。
展怀迁毫无防备,仰面跌倒时才醒过神,一个翻身在地上打了个滚,才所幸没磕着脑袋。
他站起来,瞪着床上的人,而七姜已经用被子裹紧她自己,并没有盛气凌人的霸道凶悍,反而是令人心疼的惊恐。
“我见你哭了,想为你擦眼泪,吓到你了,对不住。”见到七姜如此害怕,展怀迁心就更软了,“别怕,方才你睡在中间了,还没盖被子,我……”
七姜已经清醒了,什么话也没说,挪动回她的位置,安安静静地躺下。
展怀迁无奈,再将矮几搬过来,可放下后就说:“不如我们还是分房睡吧,这样你能安心些。”
七姜偷偷地抹了眼泪,没有应答。
展怀迁便吹灭了屋里的蜡烛,躺下后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打仗的时候,光想着如何取胜,每天就只想这一件事,虽然行军赶路、风餐露宿十分的辛苦,但回家来,就再也不能那么简单地活着,我这几天,真是累坏了。”
七姜说:“那也不能总打仗,吃苦受难的还是我们老百姓。”
展怀迁道:“说的是,太平盛世下,百姓才能安居乐业。”
静了片刻,七姜听见展怀迁起身的动静,不知是要去喝茶,还是做别的事,片刻后才回来,却是轻声道:“我去看看门外有没有人,想告诉你,表哥给的字条,不仅仅是救玉颜,我今日才得知,他们多年前就已情投意合。只因我爹娘分离,司空府虽不曾迁怒父亲,到底也不愿再与展家联姻,那时候外祖家的兄弟姐妹尚未婚配,表哥作为嫡长孙,他实在不敢开口,就想着先考功名,做个好儿孙。”
展怀迁的声音太轻了,七姜不禁转过身来,想听个仔细。
“可惜玉颜出嫁那年,我家外祖母病了,舅母和表哥陪同她去温泉山疗养,正好甄家向婶母提亲,前后不到两个月,玉颜就出嫁了,等表哥赶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既然心里有表哥,玉颜怎么不逃跑呢?”七姜忍不住问道。
“这要问她了,可笑的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展怀迁苦笑,“我哥说,过去他每次来家与玉颜相会,我都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可我却像个傻子和瞎子,没看出半点苗头,直到今天我哥告诉我之前,我都没敢想是这样的事。”
七姜很小声地念:“我可没给你妹妹送东西……”
展怀迁笑道:“说了,我信你。”
七姜嗯了一声,便问:“那往后呢,听张嬷嬷她们说,京城里的女眷少有改嫁的。我们那儿不一样,会盼着年轻妇人改嫁后,再多生些娃娃,都不用守孝,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提亲的。”
展怀迁说:“看来不论是京城,还是你们那儿,对守寡的妇人都不太好。即便是你的家乡,改嫁与否,依然要得到亡夫家中长辈的应允,她们自己做不了主。”
七姜偶尔也会觉得,展怀迁能和她想到一块儿去,本来嘛,她也相信这是个好人的。
“我哥说,他要正大光明娶玉颜,因此麻烦还在后头。”
“我觉着甄家那个老毒妇,是不会答应的。”
展怀迁道:“她不答应,自然也有让她答应的法子,可伤筋动骨,少不得许许多多的麻烦,舅舅和父亲都会牵连进去,哪怕这些都能熬过去,就怕玉颜身心俱损,撑不到那一天。”
七姜问:“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绕过甄家的老毒妇吗?”
展怀迁说:“倘若甄家二郎生前留有遗言,允许玉颜在他过世后改嫁,那就好办了。”
七姜不禁坐起来:“就编个遗言好了,谁又知道真假呢。”
展怀迁摇头:“口说无凭,需有遗嘱,字迹印章,一样都不能少。”
七姜问:“字迹能照着写吗,你们写字不是都照着帖子的?”
展怀迁说:“伪造遗嘱,对逝者大不敬,若有人说甄家二郎阴魂不散,玉颜会害怕。”
七姜想了想,满不在乎地说:“那不是还有她爹吗,
展怀迁没明白:“我……不懂你的意思。”
七姜一本正经地说:“神仙鬼怪这种事,要信就大家一起信,你们家祖祖辈辈那么多,老祖宗在阴司间里,难道还打不过甄家的鬼吗?”
展怀迁呆住了,这是他一辈子都没听过的新鲜话。
七姜躺下说:“对活人在乎这个顾忌那个,我也不说什么了,人都死了,你们还在乎,我实在气不过。你想,要是能有遗嘱,就能绕过老毒妇,不是最容易的法子?我们又不是拿来干坏事,只是给你妹妹一个自由身,不让她再受折磨。”
展怀迁说:“我记下了,之后与他们商量,兴许能行。”
七姜满意了,她也算睡过一觉,不能再这么精神下去,不然后半夜就合不了眼了,于是舒展腿脚后,安生盖好被子,静静地闭上眼睛。
“你这两天,总是梦里哭泣。”展怀迁说,“想家了吗,还是做恶梦?”
七姜睁开眼,她在梦里哭了吗,至少今晚,她只是哭着睡着了。
“虽说我们约定了两年,但这两年里,我可以陪你回家乡。”展怀迁说,“或者派人将岳父岳母接来,不要哭,可以和我商量。”
七姜说:“不必了,我只想度过这两年,不想给你添麻烦。至于我爹娘,千万别接他们来,我一个人被指指点点嘲笑刻薄就算了,见到我爹娘也这样遭罪,我会受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