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的房梁摇摇欲坠,李尧止却毫无求生的意志。
他抱着琴站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甚至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你在做什么?!”一声暴喝。
陡然之间一股冲力将李尧止猛地撞开,他看着燃烧的房梁被劈成两半,火焰宛如烟火般纷纷避落在身边。
耳畔一阵呼啸声。
等到回过神时,他被推出了屋外,避开众人的视线,径直被拽到了僻静的角落里。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燃烧塌陷的房屋给吸引过去了,忙着扑火救人。
没有人注意到李尧止被救了出来。
“谁叫你自焚的?谁让你这么做的?我有叫你死吗过!”李尧止真真切切地听到了朝思暮想的声音,带着冷意和懊恼。
“殿下……”李尧止的声音突然在嗓子被咽了下去,胸口发闷,眼睛一瞬间便潮湿了。
萧玉融险些被气死,她要是不来,李尧止就这么打算死掉了?
她叫李尧止写书,李尧止还真就写完了就死?
“我只是……我写完了的……”李尧止轻声说道,他的嘴唇颤抖着,声音沙哑,“殿下……殿下还活着……”
简直像是死前的幻象,想见的人又出现了。
“你真是疯了,简直是疯得彻底。”萧玉融看着李尧止摇头,微微蹙眉。
李尧止的神情依旧温和,凝视着萧玉融的脸庞,不责怪她假死脱身,也不埋怨她一声不吭。
没有问细节,也没有问为什么。
李尧止几乎平静地接受了萧玉融还活着,只是假死的这个事实,仿佛这一年以来所发生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他只是点头,柔声道:“嗯,我是疯了。”
“你就这样死了,史书是不会写你的,你想要的是不会得到的。”萧玉融摇着头,用不解且难过的眼神看着李尧止,“你这样,不会功成名就,也不会扬名立万,更不会青史留名。”
李尧止点头,目光柔软,“嗯,我知道。”
萧玉融问:“千年万年之后,史册会记载你吗?后世之人会记得你吗?”
“不会,我知道。”李尧止依然平静。
这么做,后世只会写他江郎才尽,写他位极人臣,无恶不作,然后有朝一日写完了悼词,写完了传记,点火自焚。
他知道,但那又如何呢?
他已全然知晓,于他而言,什么名动天下,都不如萧玉融这三个字。
“值得吗?”萧玉融问。
这是她不止第一次问了。
“值得的。”李尧止轻声说道。
极尽温柔。
萧玉融内心复杂至极,她能明白李尧止,却又无法轻易原谅。可叫她去如何如何憎恨李尧止,她也做不到。
天际已经蒙了一层阴云。
萧玉融冷声道:“你虽未曾想过要害我,但我也无法信任你了。用你的行动来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你还有利用价值。”
她的眼中没有了往昔的温情。
“我知道。”李尧止低眸。
他握住萧玉融的手,“殿下若是气不过,再打我出出气吧。”
他握着萧玉融的手,照自己脸上毫不留情地给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格外突兀,李尧止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掌印。
萧玉融愣住了。
李尧止神色未变,就要用鲜血淋漓的手去腰间拔佩剑,“殿下若是还未解气,砍我,杀我,都使得。”
“啪”的一声,这回是萧玉融自己扇了他一巴掌。
“疯够了没有?”萧玉融冷声质问。
李尧止怔忡地抬手摸了一下脸颊,低着眼睛,道:“嗯。”
“疯够了就给我回去,自己把烂摊子收拾好。”萧玉融冷漠道,“我还要去允州探过,想要将功赎罪,别给我节外生枝。”
“是,殿下。”李尧止的姿态堪称谦卑。
萧玉融看着他,沉默良久,眼中的愠怒稍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冷漠:“我给你机会,是看在我们青梅竹马,你得中用。”
说罢,萧玉融决然地转身离去,只留下李尧止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萧玉融离去的方向。
天降甘霖,削弱了原本旺盛的火势,可天也随之黯淡了下来。
这一年里,他反复被懊悔与自责折磨,被心碎和绝望凌迟。
李尧止的额发与眼睫被雨水打湿,他缓慢地转过身,朝着被烧焦的残壁断垣走去。
萧玉融回了一次头,望向李尧止的背影。
当她看到李尧止那落寞的背影时,刹那间五味杂陈,或许是失望,或许是愤怒,也或许是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怜悯。
李尧止往前走。
其实李尧止早已经幻想过无数次萧玉融的死亡,即使他也无数次祈求萧玉融。
正因为陪伴在萧玉融身边太久,所以才对萧玉融的生命有多脆弱有深刻的认知。
他的殿下分明是天纵奇才,却被孱弱的身体所拖累。
他很早就做好了与萧玉融同归的准备。
当萧玉融真的死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李尧止自省了他的自视甚高。
他自以为算无遗策,把人心、天下乃至于自己都算了进去。可却偏偏算漏了萧玉融的心。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李尧止亲眼看着萧玉融死在自己怀里,他存了些微乎其微的希冀寻找了萧玉融一个月,盼着萧玉融是假死。
但是一点踪迹原来没有。
一月之后,他就决定了无论是真是假,他都打算写完传记后殉葬。
他答应过的,生死相随。
李尧止撰写时无从下笔时,难免嘲笑自己江郎才尽。
所以他前往允州,去见了柳品珏一面。
柳品珏在允州闭门不出了许久,不见任何来客。
听阿南阿北说,他在一个人孤坐在那里,一个人下棋。
但李尧止来了,就可以对弈了。
师徒二人也是很久没有互搏。
“老师闭门不出,不见闲客,是为了谁?“李尧止问得毫不客气,“一个人下了那么久的棋,又是下赢了谁?”
柳品珏抬眼看了一眼李尧止,不咸不淡道:“你跟她学得是无法无天,连尊师重道都不知道怎么写。”
“殿下性子或许明朗活泼些,但在心底里却是也敬重老师的。”李尧止道。
柳品珏不置可否。
萧玉融所有的不念旧情,所有的全力以赴,和所有的不择手段都恰恰证明了有多看重他这个先生。
可惜……
柳品钰说不出自己是恨铁不成钢,是痛惜,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能反复告诉自己,斯人已逝。人都已经死了,再纠结这些也已经没有用了。
这样就好了,这样才最好。
他们不必师徒反目,还要阵前对峙,不必刀剑相向,硬要分出个你死我活出来。
可他闭上眼睛又忘不了萧玉融苍白的脸庞,也忘不了萧玉融的眼睛。
更忘不了那一句“唯我与卿耳”,那一句“卿卿误我”。
沉默良久,柳品珏道:“她身子自幼不好。”
李尧止和王伏宣是跟萧玉融青梅竹马长大,柳品珏也是看着萧玉融长大。
朝夕相处,萧玉融一年四季苍白的脸色和冰凉的手脚,络绎不绝、从未落下的汤药,宫中为萧玉融祈愿而长明不灭的长命灯。
萧玉融撑到现在,柳品珏都该夸她一句坚强。
柳品珏无数次搭着萧玉融的脉搏,确认她的情况。
他知道萧玉融秉性恶劣。
萧玉融长大的恶劣还能事出有因,年幼时就是无差别攻击了。
柳品珏不磨灭她本性,却又得约束着她,磨她性子也是花费了不少的心思。
萧玉融就是喜欢捉弄人,喜欢偶尔换上不张扬的衣裳偷偷参加氏族的宴会。
柳品珏还记得有一回是王伏宣被人捉弄了,几个氏族的女儿低声嘲笑了他,还当众落了他面子,叫他出丑。
有更甚至,悄悄地朝王伏宣丢石子,把他东西藏起来。
萧玉融甚至听到她们打算放蛇咬王伏宣,看看王伏宣没法跑没法跳,该怎么办。
转头萧玉融就叫人把那几个女儿引到了僻静处,推着王伏宣从假山后走了出来。
那几人自然也不傻,知道自己是被萧玉融骗了出来,但也没把萧玉融放在心上。
她们那时候尚不能把知晓身份,也知道处境卑微的王伏宣放在眼里,别提一个来路不明,宾客名册上没有,衣着也不突出的小姑娘了。
见萧玉融负手而立,手里揣着根竹竿,年龄又小,只以为是王伏宣的玩伴,哪家寒门的女儿。
你一言我一语地笑着,叫萧玉融不如替王伏宣磕个头求个饶,这事儿就当翻篇了。
“你们几个能这么大胆,仗势欺人,该不会是在族中很受宠爱吧?”萧玉融冷了脸,停顿片刻后又笑了。
她们几个在家族里有一定的地位和位置,但却也不是最受瞩目的孩子。
领头的姑娘冷笑:“照你这么说来,你是出身如何如何高贵了?”
这也是最后的试探了。
“我家中可没有人能为我撑腰,几位姐姐要手下留情。”萧玉融故作可怜道。
王伏宣在旁边看着她演戏,扯了一下嘴角。
“哈哈哈哈!我当以为是谁呢?原来真是破落户家的女儿啊,难怪穿的如此寒酸。”那群女儿们笑了起来。
领头的也是松了口气,挑着眉轻蔑道:“看来前头瞧见太傅同你说话,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可怜你罢了,真不知道柳太傅看上你什么。”
“哦?你当真想知道?”萧玉融笑眯眯地偏了一下头,“因为——”
“我是他最狠毒的学生。”萧玉融从背后抽出细长的小竹竿,目标明确地捅向那些人头顶的蜂窝。
蜂窝砸在地上,蜜蜂顿时倾巢而出。
萧玉融早有准备,她跟王伏宣本来就是药罐子,身上常年带有药苦,寻常蛇虫鼠蚁都不会近身。
更别提她还给自己和王伏宣撒了避虫的药粉,涂了药膏,还带了避虫香囊。
因此群蜂目标明确,直冲那群姑娘。
她们年龄不大,又是从小没吃过苦的世家子弟,哪里见识过这等场面,立即尖叫着抱头鼠窜。
惊慌失措之下,有第一个人跳进了池水中,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也跳了下去,接二连三。
萧玉融在旁边看热闹,还拉着王伏宣一起笑。
“怎么样?给你出气了没?”她颇为得意。
王伏宣弯了弯唇角,不可否置。
其实要想法子收拾这些人,他私底下也有法子。毕竟他可不是什么小白兔,是幽在晦暗处的毒蛇。
但萧玉融替他出头,这么张扬地收拾人,他也高兴。
蜂群失去目标,在水面上徘徊了一段时间之后,就飞散了。
方才憋气在水底下的姑娘们这才大口喘着气,扑腾着浮出水面,一边尖锐地咒骂着,一边要往岸边游。
“死丫头!你给我等着!待我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萧玉融偏偏不让她们上来,哪个靠近了水岸边,她就拿竹竿抽人家手背,把人戳开。
“你这贱人!想要做什么!”她们如今体面尽失,狼狈至极,气急败坏地怒骂道。
萧玉融笑吟吟道:“几位姐姐上来要收拾我,我可害怕了,不能让姐姐们上来啊。”
领头的姑娘一面在水里扑通,呛了好几口水才稳住,怒火攻心,“贱丫头,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哈哈哈哈哈!”萧玉融笑出了声。
萧玉融又用竹竿戳着她肩膀,轻飘飘把人推远了,“你是有眼不识泰山,若你知道了我是谁,我爹又是谁,保管你吓得掉了眼珠子!”
论拼爹,萧玉融还没输过。
竹竿在她掌心虎虎生威地转了几圈,萧玉融狡黠地眯着眼睛笑,“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啊?”
她此时学武时间不算太长,都在扎实基本功,武艺不精,但收拾起世家贵女起来,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群姑娘慌乱之下被萧玉融抽了几下才没上去,反应过来了。
等到萧玉融下一次戳过来,就抓住了竹竿一把拽了过来,要把萧玉融一并拽下水。
领头的姑娘嘴角浮现一丝狞笑,等到把这死丫头脱下来,看她们怎么教训她,不在这池里摁着她吃吃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