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露水重,山林里是一片雾蒙蒙的。
昨夜里下过雨,空气里都弥漫着清新的潮湿。
一队兵马出现在雾气之中,他们顺着痕迹寻觅了很久,终于找到了洞穴之前。
“殿下!”李尧止张开双臂,接住了扑过来的萧玉融。
他微微蹙着眉,像是心疼,也似乎是终于松了口气,带了些喜悦,眼底闪烁着水光。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用指背轻轻触摸了萧玉融的脸颊。
“没事了,殿下,我们回去吧。”他轻声说道。
崔辞宁从洞穴里走出了,对向自己行礼的兵士们抬了抬手。
他目光复杂地看向了李尧止。
李尧止松开了萧玉融,上下检查过萧玉融是否安然无恙,“殿下受苦了。”
“我还好,基本上都是明阳扛着。”萧玉融说。
“尧止多谢少将军。”李尧止郑重其事地对崔辞宁行了一礼。
这一下,他是真心实意感恩崔辞宁拼死护住萧玉融。
崔辞宁挪开了视线,“公子又何须如此客气?”
他瞥了一眼萧玉融和李尧止二人,二人行止亲昵,仿佛从来容不下第二个人。
一时间前世的记忆仿佛卷土重来,萧玉融和婢女犹如噩梦般一直环绕在他耳畔的对话。
连带着族人们的哭喊声,还有曾经所有将他和李尧止作比的话语,一并涌了过来。
够了,真是够了。
崔辞宁握紧了拳头,背过身离开,“我有点事,先行一步。”
萧玉融古怪地看了一眼崔辞宁的背影,似乎不解。
“少将军,怕是有要事吧。”李尧止微笑。
萧玉融又向李尧止问起了正经事,“军中可有什么异常?”
李尧止摇头,“一切安好,殿下大可以放心。”
“绍兖,多亏了你。”萧玉融松了口气,想了想,“那京中呢?易厌呢?都是什么消息?”
“殿下失踪的消息玉京都已经传遍了,速度之快,想来是有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李尧止面色凝重,“陛下太子霍侯,以及老师师兄他们,都很担心。”
萧玉融点了点头,叹气:“是我让他们忧心了,回头快些传信回去,说我回来了,安然无恙。”
李尧止颔首,“这是自然,只是易厌……”
“如何?”萧玉融扬起眉梢。
李尧止面带微笑,看似温和,却捎带杀意,“平南易守难攻,他负隅顽抗。皇军围城,他们迟早撑不住压力。”
萧玉融笑了,“你想杀他?”
“本来是想的。”李尧止笑着摇头,“不过既然殿下想要拿下他,绍兖自然是以镇压为主。”
“绍兖最是细心,也知我心。”萧玉融道,“他知道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
李尧止笑道:“那我替殿下,拿下这一局。”
萧玉融回归的消息传遍,玉京有人喜有人忧。
不过更多人,还是松了口气。
而平南知道这些消息的人心情可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大敌未死,竟然还平安无事地回到了营中。
文王余党无一不是心如死灰。
萧玉融没打算再花费多少兵力拿下平南,于是采纳了李尧止的建议。
得到指令的兵士们纷纷下去执行。
他们把马匹从马厩里面牵了出来,在尾巴上绑上细长的布条,浸透了油,一匹匹牵到城门前。
牵走了一小半的马,看得马夫们心在滴血。
“这是要把马牵到哪儿去?”他们问。
士兵们回答:“昭阳殿下要用马,公子出策,要在马尾上点火,纵马烧了文王余党。”
“啊?”马夫苦着脸,“这可是战马啊!一匹就不知道要多少银两!”
“马重要还是人重要?给我放马!”士兵二话不说牵走了马,“昭阳殿下说了,这些马就能拿下平南,跟兵士们的血比起来更划算。”
看着他们把马牵走,马夫站在原地,肉疼得紧。
马夫哭丧着脸喃喃自语:“少将军会杀了我的……”
谁不知道崔辞宁在崟洲时的一大爱好,就是刷马放松。
皇军扛着木桩撞击城门,平南几次三番下来守备疲软,其中叛军也早已不想多次攻门之下,城门大破。
他们点燃马尾,马匹受惊,火烧屁股,直冲进城门。
叛军们纷纷窜逃,不是被马蹄践踏而死,就是成为皇军的刀下亡魂。
“给平南城中之人传了信吗?”萧玉融问道。
李尧止颔首,“昨日喊了话,凡平南百姓明日之内闭门不出,若是违令,刀剑无眼,生死由天。”
萧玉融颔首,“嗯。”
平南城内兵荒马乱,而城主府里却依然一片寂静。
易厌并没有张皇失措,也没有逃离,而是靠在椅背上看着手里的书卷。
世家论里正是霍氏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萧玉融的姓名。
易厌若有所思地念着记忆里,后世对萧玉融的评论:“萧氏女融,得蒙祖荫,性骄行扈。是因其父兄娇惯纵容,致其无礼无度,失德失责。”
“公主融,是为柳品珏之徒,后却与其兵戎相见。与师兄弟决裂,与崔氏结为死仇。”
“昭阳长公主,豢养面首,拨弄朝纲,容光之盛玉京无人堪比。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
“后萧氏兵败,长公主点燃昭阳府,刎颈自尽。”
“刎颈……自尽?”易厌念着这四个字。
他微微侧了侧头,“自刎吗?”
易厌想起那一夜里萧玉融背着崔辞宁,押着他前行时候,那个眼神。
犹如暴雨前摇曳的野火般的,那个眼神。
有这样眼神的人,难道会是甘愿放弃生命的人吗?
不过……也不是不可能的对吧?毕竟那时候她回首万里,早已经亲故死的死,伤的伤,背弃的背弃,决裂的决裂。
“军师!”下属急急地冲进来,“皇军打过来了!他们已经攻破城门,杀了进来!”
“哦。”易厌反应平淡。
他甚至还饶有兴趣地问:“她用什么法子打进来的?”
下属懵了,回答:“是攻破了城门,点燃马尾,纵惊马冲击我军,骑兵随后纷至沓来。”
易厌捏着下巴,“有意思,这是她的主意,还是李尧止的办法?”
“不知啊!”下属一脸茫然,“军师,如今危急存亡之际,他们都快要打进来了!我们还不逃吗?”
“你逃吧。”易厌摆了摆手。
下属更懵了,“军师,你这是何意啊?不与我们一并走吗?若是叫他们抓了你去,定会将你千刀万剐的!”
易厌眼睛一亮,“你也觉得,她会杀我?”
你那兴奋的模样是什么意思?很期待敌人来杀你吗?下属用看鬼般的眼神看着易厌。
他道:“军师你先前骗他们献降,关起门来却杀掉了他们带进城的兵马,还想着连那公主和崔将军一块杀。军师可是险些让那崔氏将军万箭穿心,叫昭阳公主人头落地。”
下属越说越后怕,吞了口唾沫,“如今他们二人非但没死还逃出生天回去了,这、这难道还不对军师恨之入骨?”
“哦,这么说来,她是定会杀我了。”易厌竟然流露出一丝愉悦。
下属对这个心思莫测的军师有苦难言,“军师,我们还是快些逃吧!”
“成王败寇,天经地义。”易厌挥了挥手,“你逃吧,我等她来杀。”
下属苦不堪言,听着厮杀声越来越近,焦急地跺了跺脚,哀叹一声,忙跑了出去。
易厌继续气定神闲地看手里的书,把上面霍氏那一页仔仔细细地看透了。
直到门被人“轰”地一脚踹开,为首开路的是提刀的崔辞宁。
他手上的刀还在淅淅沥沥地淌血,杀气凝不开。
其次是萧玉融,她身侧稍后一些是李尧止。
而他们两侧都是手持兵器,训练有素的兵士们,迈着步一并闯了进来。
在快速搜查了并无危险之后,兵士们就伫立两侧。
易厌放下书卷,“别来无恙啊,小公主。”
“易厌。”萧玉融垂着眼看向他。
“你是来杀我的吗?”易厌双眼雪亮,目光灼灼地望向萧玉融。
他这样的态度反而是让萧玉融意外,“你很期待被我杀?”
“因为你很漂亮。”易厌说,“你长得那么好看,被你杀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他眉眼轻佻带笑,说这话的时候却真心实意。
这个人,是个疯的。
众人哑然。
“你这个反贼,竟敢言语侮辱公主?”崔辞宁将刀指向了易厌。
易厌不为所动,“你怎么那么想呢?小崔将军,我分明就是在夸赞我们的公主殿下啊。”
“不过你要是这么想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哦。”他摊了摊手,无所谓的样子。
萧玉融抬了抬手,“明阳。”
“可是他……”崔辞宁拧眉。
“明阳。”萧玉融稍稍加重了些语气。
崔辞宁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了刀。
易厌又看向了李尧止,“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真让人兴奋啊,尧止公子。”
李尧止微不可查地扬起眉梢,似笑非笑,“阁下此时也许是该仔细思索思索,要如何保下小命吧?”
“我都来到这里了,自然将生死置之度外。”易厌笑,“我还是蛮好奇的,你这样的人物,能总领朝政为百官之首,最后却甘愿飞蛾扑火。”
他凑近了些,兴致勃勃地问:“你爱她什么?”
李尧止还没说话呢,易厌就自顾自兴致勃勃地细数了一大堆:“是因为她美貌?一见钟情?还是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李尧止脸上笑意未改分毫,“我不懂阁下在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易厌笑了,“李绍兖,三岁启蒙,五岁学剑,六岁学射,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骑马定乾坤,还听不懂我说的话?”
他又兴奋地看向崔辞宁,“那你呢?你不该恨她入骨吗?怎么甘愿为她而死了?”
崔辞宁怒火中烧,“你到底是在说什么?!”
“你别说啊,我的计划里你本不应该这么护着她的,因为那时候你俩都该死了。”易厌自顾自说,“你却为了她险些去死,真意外。”
萧玉融蹙眉,“易厌。”
“真无趣啊,哦对了,我险些忘了,你们这些古人是从不轻言爱意的,爱到死了也不敢宣之于口,更何况是君臣了。”易厌哦了一声。
古人?萧玉融半眯起眼睛,捕捉到他说的话。
易厌从见面起到如今,就说过不少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这正是令萧玉融对他更感兴趣的点,再加上易厌是从天而降的传闻,萧玉融能断定易厌十有八九是从后世所来了。
易厌张开双臂,“来吧,我的项上人头,请诸君来取,斩杀叛贼。”
他一副等待随时随地引颈就戮的模样,仿佛生死看淡。
“你还真是不怕死啊。”萧玉融笑道。
“我早说了啊,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公主理应和我是同类人啊,毕竟我们都爱看乐子。”易厌笑眯眯地说道。
萧玉融抬手,“拿下,押送回京,好生看着,不许为难。”
崔辞宁震惊,“昭阳?他先前那般,绝无可能甘愿入你麾下!况且此人虎狼之心,德行亏欠,谁知道他会不会背弃主上,背刺一刀?”
“他,我另有他用。”萧玉融笑了笑。
“昭阳!”崔辞宁焦心道。
萧玉融转身离开前,拍了拍崔辞宁的肩膀,“明阳,放心吧。”
易厌看着萧玉融的背影,还嘴欠地说:“诶?你俩也挺有意思的啊,一个封号昭阳,一个字明阳,都是太阳啊?”
“越来越有意思了,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命运?缘分?”他兀自笑了起来。
“住嘴!”崔辞宁面色难看地一脚踹翻了易厌面前的桌案。
一声巨响下,桌案从中断裂,木屑纷飞。
易厌被吓得往后仰了仰,毫无诚意地惊讶道:“不是吧?小将军,发那么大的火啊?”
顿时兵士上前将易厌扣押,有两个齐齐拦在崔辞宁面前,唯恐他暴怒之下杀了易厌。
崔辞宁阴森地转头看向身后示意兵士的李尧止,“李绍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少将军,殿下刚才说了,不许为难,要留活口。”李尧止从容不迫,“我等也是听命行事。”
“好!好得很!”崔辞宁咬牙点了点头,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