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夜观灯,街市如鼎沸、花灯不夜时。
萧玉融记得御史大夫没少跟萧皇抱怨,每当她生辰这天,还有上元节的时候,都会锣鼓喧天,灯火璀璨,人声鼎沸,面具巡游。
御史大夫觉得太吵,还觉得男男女女互换衣裳,男穿女装,女穿男装,还脸戴奇形怪状的兽面,简直是荒唐。
萧玉融却觉得御史大夫年纪大了爱多管闲事。
如织人流,花街灯如昼。弦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不是美得动人吗?
倾家而出的男女老少一概混迹于人群,无论官民贵贱男女,无序杂处,一体同欢。
“绍兖,我们也去买两个面具。”萧玉融拉着李尧止去买面具。
嘴上说着与民同乐,实际上还是为了有趣。
“殿下,慢些,小心脚下。”李尧止时刻关注着萧玉融别被撞了。
街上人潮汹涌,他自己倒是被人不经意踩了两脚。
萧玉融笑着拉他往人群里钻,“倒是快些啊,绍兖,怎么那么慢?”
总算是挤到小摊前,萧玉融指着面具问:“绍兖,你觉得哪个好看?”
“殿下喜欢的,都好看。”李尧止答道。
萧玉融就知道他会这么说,所以完全没有理睬他的表达,问他一句算是例行公事。
直接挑了一张兽面和一张鬼面面具,萧玉融随手丢了一个给李尧止,就接着往前走去了,“绍兖,付钱。”
李尧止轻车熟路地拿出钱袋递了几枚碎银给店家,然后就快步追上萧玉融的步伐。
灯映月,月照灯,光辉灿烂无比。
萧玉融戴上兽面面具,看李尧止顺从地把青面獠牙的鬼面戴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李尧止耳根微红,“殿下……”
“哈哈哈哈!这下子你出去,谁还能认得出你是李家公子啊?”萧玉融笑道。
“殿下就莫要取笑绍兖了。”李尧止被萧玉融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萧玉融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好了,我不笑你就是了。”
转眼她又被路边卖香囊的铺子吸引了过去,李尧止只能跟上。
看到卖点心的店铺前排了很长的队伍,萧玉融问旁边的店家,“这点心怎么排了那么多人?很好吃吗?”
“姑娘有所不知,这是老字号了。每年也就这时候,公主寿辰,这糕点店才会卖他们的招牌牡丹酥,这可不就排了长队吗?”店家笑呵呵地回答。
“原是如此,那我也要尝个新鲜。”萧玉融点了点头,推了推李尧止,“绍兖,我要吃那个。”
李尧止看了一眼长队,又看了看萧玉融,“那殿下在此处稍候,不要随意走动太远,绍兖去去就回。”
萧玉融一口答应:“好。”
李尧止又不放心地看了萧玉融一眼,这才上前去排队。
李尧止刚走,萧玉融的注意力就被不远处的团扇给吸引过去了。
排了许久的队,李尧止从捧着一包牡丹酥,从拥挤的队伍里挤了出来。
平日里端方持重的公子在此时此刻显得多少有些狼狈,但他也不在意,反倒是欣喜地捧着糕点快步走了出来。
那么久,怕是殿下要等急了,得快些才是。李尧止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走到原处,原地哪里还有萧玉融。
李尧止抱着点心环顾四周,顿时慌了神。
人山人海,偏偏没有萧玉融的身影,他焦急地四处张望,却依旧没有找到熟悉的影子。
今日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是难得一见地在街头巷尾玩乐。
本就人多吵闹,更别提衣衫精致繁复到简朴素净,戴面具的、戴面纱的、什么都不戴的……一眼望去能让人眼花缭乱,找人更是难上加难。
“殿下……玉融?玉融!”李尧止怀里抱着糕点,在人群里踱步,视线从一张张面孔上扫过去。
最终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处,在人潮里头张望。
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李尧止蓦然回首,众里寻他千某度的人出现在身后。
二人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李尧止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紧盯着萧玉融看。
萧玉融抬手,摘下了李尧止的面具。
他的脸暴露在灯光之下,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摘下面具的刹那,一盏盏孔明灯从天际冉冉升起,成绩夜空唤醒,绵延不绝地连成一片,点缀得缤纷。
而烟火也倏地腾空,与孔明灯一起,在天穹之上描绘瑰丽溢目的浓墨重彩。
李尧止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萧玉融的面具,仿佛不敢呼吸。
萧玉融翎羽般流丽的眼睫在变幻的烟火下,落了不一的阴影,暗光浮动。
一见昭阳……误终身。
“殿下……”李尧止哑声喊道。
没有人会不为这一刻而动容,这一瞬间用华丽的诗意定义着无数关于爱与哀愁的知觉,无论再怎么铁石心肠,也无论这到底是不是陷阱。
当萧玉融摘下他的面具,他也缓缓揭开萧玉融的面具,烟火绽放,天灯升起的瞬间,足以让全天下所有人失去全部理性的瞬间。
“我不过是去旁边的摊子瞧上一眼,折回来怎么就见你这幅样子?”萧玉融笑盈盈地看着他。
李尧止莫名有种落泪的冲动,仅仅是注视着萧玉融。
这个失而复得的瞬间。
“我的糕点呢?”萧玉融摊开掌心。
李尧止轻轻把油皮纸包着的牡丹酥放在萧玉融的手心里,“这里。”
萧玉融打开包装,捏了一块放嘴里,眼睛一亮,“确实好吃,不比宫里的厨子差,难怪这么多人买。”
“殿下喜欢便好。”李尧止舒展开眉目,唇角漾开一丝笑容。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殿下可想上城楼,看得仔细些?”
“好啊。”萧玉融点头,欣然应允。
于是二人又并肩朝着城楼方向走去。
萧玉融还又捏了一块牡丹酥递到李尧止唇边,“你尝尝,滋味确实好。”
“我、我……”李尧止耳根又红了,最终还是在萧玉融催促的眼神下张开了嘴。
萧玉融把牡丹酥塞进了李尧止嘴里。
李尧止的嘴唇不小心碰到了她柔软微凉的指尖,更是心慌意乱。
“好吃吗?”萧玉融反倒是笑眯眯地问道。
李尧止磕巴了一下:“好吃。”
城墙之上,能够看得清孔明灯上的字,也都是祈福。
烟火绚烂片刻后坠地犹如点点繁星,孔明灯一盏盏升起,花灯一盏盏流淌。
夜空河流光晕斑驳,天上人间,良辰美景,暮暮朝朝。
萧玉融震惊地看着千万盏孔明灯上字字句句写满的祈福。
“这都是深爱殿下之人写的,每一盏都是。陛下、几位皇子、老师、师兄弟们、霍侯、萧氏霍氏宗族、殿下好友……”李尧止温声说道,“不计其数。”
他总温言软语地解答萧玉融的疑惑:“每一个人都写了很多很多盏,来为殿下祈福。就连宫人与百姓们,受过殿下恩惠的,也写了。”
因为萧玉融自幼体弱多病,时常就被太医说年岁不永,所以想要留住她,想要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他们就写了很多很多的祝福。
希望上达天听,希望萧玉融一世长安。
一盏盏。
“愿吾儿安康。”
“融融岁岁平安。”
“愿吾妹无忧无虑无惧,纵情欢笑,不负好时光。”
“希望小妹永远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卿卿长安。”
“玉融万寿无疆,寿与天齐。”
“玉儿笑口常开,福禄双全。”
“尔受命长矣,兼禄尔康矣。”
“公主要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公主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昭阳公主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孩子,希望上苍待她好好的。”
萧玉融眼眶湿润,微微蹙着眉望向李尧止。
“殿下,准备这些,是为了让你欢颜,怎么好像让你难过了呢?”李尧止抬手摸了摸萧玉融湿润的眼眶。
“你呢?你给我写了几盏灯?又写了些什么?”萧玉融问道。
李尧止顿了顿,“我……”
萧玉融看向那些缥缈的灯,从中看到了李尧止的字迹。
上面一笔一捺,仿佛倾注心血般虔诚地写下祈福。
长命百岁。
最简单的希冀,萧玉融回眸看李尧止,李尧止正注视着她。
“一千盏。”李尧止的目光犹如澹澹曦光,柔软却微凉。
他轻声道:“时间匆忙,我只为殿下写了千盏。”
“这样上苍就能听到了吗?”萧玉融眼中含了泪光。
李尧止怔忡地看着萧玉融眼角淌下泪水,伸手轻轻擦拭,“没关系的,年年岁岁,只要我写,终有一日能够上达天听。”
“傻子。”萧玉融没忍住笑了。
“殿下能开心,那就真的太好了。”李尧止眼神温柔。
观灯之后,李尧止送萧玉融回公主府,萧玉融顺势留夜。
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日是萧玉融生辰,李尧止没有拒绝萧玉融任何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
两人在熄灯就寝前,对弈了一盘,也趁此对酌了两杯。
其实萧玉融酒量不怎么样,但是却爱品酒。
她贪多几杯就会醉,看着无事,实际上但凡有人扒拉她,她都能倒下。
对弈时李尧止不着痕迹输了一局,萧玉融就尝了乐趣,拽着李尧止再来一局。
这局李尧止还是输,理所当然被萧玉融发觉他是在让自己,便命令他不许放水。
不让就输了,输了萧玉融又不高兴,耍赖说再来。
于是再开一局。
夜已深,李尧止一面落子,一面温声道:“夜深了,殿下又饮了些酒,此局终了便还是早些歇息吧。”
“再议。”萧玉融没立即就答应,顺口提起,“父皇跟我提了面首的事。”
李尧止一愣,“面首?”
“嗯。”萧玉融相当坦然,“父皇说我若是愿意,便择几个看得顺眼的养在府中就是。”
“那……殿下可愿意?”李尧止颇为心不在焉,落子也错了地方,被萧玉融连吃了好几子。
萧玉融回答:“自然愿意,男儿郎总想着娇妻美妾相伴,换位思考一下,女儿家也必然希望身边尽是些美男子吧?”
她道:“不过这天下美男子千千万,必然也比不上绍兖了。可惜了,你们李氏不愿意叫你尚主。”
李尧止举到半空中欲要落下的白子滞留在上方迟疑了许久,最终收拢回了掌心中。
他的掌心攥得很紧,似乎有些发抖。
萧玉融扬起眉梢,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这是怎么了?绍兖,落子无悔,可想好了要怎么落子。”
“殿下既然喜欢绍兖这幅皮囊,为何不愿意就近取物呢?”李尧止收起了棋子,放回棋奁。
他看似平静,实则睫毛扑扇,忐忑不安。
“可是——”萧玉融拖长了语调,“李氏不是瞧不上本宫这任性妄为的做派吗?”
李尧止收拢掌心,攥紧了拳头,低着头道:“李氏出于宗族利弊,但绍兖却无此心。”
萧玉融知道李尧止说的是实话,“但当时是当时,如今本宫并无婚嫁之意。”
“绍兖不敢,只是殿下既有寻找男宠之意,也有喜爱绍兖相貌之心……”接下来的话,李尧止从小到大被教导的纲常名教让他有些说不出口。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制止本宫纳面首了?”萧玉融扬起眉梢。
李尧止摇头“绍兖并无此意,殿下心想之事,绍兖必当为其效力。只是……”
他垂眸,“愿殿下垂怜。”
月色下,隽朗都丽。
李尧止眉目清秀,色清澈,秋水为神玉为骨。
这样状似落寞的模样,真是让人见了都心碎。
只可惜萧玉融从小就看着李尧止这张脸,反倒是笑了,“李氏的公子这是在自荐枕席啊?”
李尧止跪在地上,俯首拜下,一拜不起,“绍兖全副身心,任凭殿下取用。”
这就是表明态度了。
至少在局势彻底改变之前,李尧止这个人是为萧玉融所用的。
“既然是为我所用,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萧玉融弯起唇角,托起了李尧止的手臂,“朝堂上,府邸中,床榻上,都有事要做。”
她注视着李尧止水光潋滟的眼睛,调笑:“公子会不会太操劳啊?”
“殿下……”李尧止眼尾泛起微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