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笑闹着登上丹须楼,屋檐楼角全都系着彩绸,迎风飘扬,翠屏金屈曲。
底下官员命妇,世家子弟,皇亲国戚全部聚集一堂,衣香鬓影,珠翠华服,好不热闹。
楼上更是个个金贵的人物,擦着点油皮都得兵荒马乱上一阵子。
萧玉融瞧见李王柳那几个家主在顶头饮茶观球,自家哥哥也在里头。
说到底还是李柳萧三家在聊,王伏宣这个人阴晴不定,没点好脸色,话也少得可怜,逐渐便冷了场子。
更何况他在这群家主里头年轻得引人瞩目,还坐着轮椅。
王伏宣不喜与人为伍,到后头就告了罪,坐到栏前的最边上去了。
崔家家主要镇守边疆,不常露面,一般都是崔辞宁代劳。不过如今这小子还在底下打马球呢。
李尧止他们队伍前一把赢了,进了决赛,如今是崔辞宁和几个皇子的队伍跟另一支世家队伍在打。
那支队伍完全不是对手,被连连进了球。
萧玉融知道这把必定能赢,也没多看。
她的目光落在了孑然一身的王伏宣身上,王伏宣眉眼阴沉,郁色难除,纵使是周围绿树红花,春光融融,也暖不了他半分。
王伏宣沉沉地看着底下那群纵马打球的意气风发少年,似乎跟周围热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萧玉融还没看上两眼,就被王婉茹拉着去赌球了,“来来来,还不快交出彩头来?”
在楼上的公子小姐们纷纷摘下首饰配饰,有什么稀奇玩意儿的,也一并交了出去来作赌戏。
捧着盘子的侍者们在贵主里头转了一圈,捧着满盘子珠光宝气到了萧玉融和王婉茹面前。
王婉茹也大气,直接拔了头上那名贵的金钗下来当做彩头。
“不知昭阳公主要拿什么作赌?”宁柔问,她刚刚拿了一个镶金玉镯作赌。
萧玉融解下腰间两枚青玉坠子中的一枚,“我自然赌兄长们赢。”
她的手指白皙细长,握着蝴蝶形状的青玉坠子,丢进了盘中,“如此,这便当做彩头了。”
她这蝴蝶青玉栩栩如生,闪烁透亮,实属稀世美玉,宝玉之佳品,怕是价值连城。
“公主平日里封赏不断,出手的果然并非凡品。”宁柔勉强笑了笑。
“宁小姐既然名作宁柔,那么宁大人必定是希望你温宁柔顺。”萧玉融慢条斯理地解下第二枚青玉坠子。
常人见了都轻拿轻放,小心翼翼的宝玉,她“咚”地一声随手丢进了盘子里。
萧玉融转头正眼看她,似笑非笑,“本宫就不一样了,骄奢淫逸,睚眦必报,所以恶名在外。凡是惹了本宫不开心的,本宫就要所有人都不高兴。”
说罢,她就丢下了脸色惨白的宁柔,趴在栏杆上朝着底下打马球的少年们喊道:“哥哥!明阳!我把青玉坠子做了彩头,你们若是输了,叫我光着腰带回去,我定不饶你们!”
萧氏几个少年跟崔辞宁闻声抬头看过来,萧玉融在楼上朝着他们挥袖,灿若朝阳,双眸噙着笑意,分外动人。
春光灿烂,暖和的日光穿透过层层叠叠的繁茂枝叶,落在这群锦绣少年的肩头。
艳阳高照下,少年们策马,袖袍飞扬,身姿如松如竹。鲜衣怒马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总是惹人注目。
“嘿,听见没有?我们小妹喊我们努力呢。”皇四子萧玉成笑着拿手肘撞了一下旁边的萧玉生。
被萧玉生推了回去,“又没聋,你还是注意些吧,若是真输了,融融饶不了你。”
萧玉成笑道:“这么看来,可不能输啊,不然连妹妹的坠子都输了,萧氏牌匾都丢了。”
崔辞宁更是心神激荡,要知道,他虽然让萧玉融唤他表字,可萧玉融自始至终都是恭恭敬敬一句少将军。
这还是萧玉融头一回喊他明阳,还是在那么多人都见着的情况下。
崔辞宁笑道:“昭阳,你只管择你喜欢的彩头,坠子我给你赢回来。”
他这一幕,落进旁人的眼底,纷纷笑叹这年少的模样到底是令人心生欢喜,瞧着就赏心悦目。
“融公主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真是……”李丞相摇摇头,琢磨不出个确切评价来。
说到底人们对于漂亮的事物总会多几分宽容,萧玉融纵使是再怎么娇纵恶劣,生得那张漂亮的脸蛋,粉面桃腮,任谁也硬不起心肠。
萧玉歇低垂眸子,轻抿唇角笑了一下,眼眸锐利明亮,“丞相是对孤的妹妹有什么异议?”
“太子言重了。”丞相回道,“臣岂敢。”
萧玉歇聪明雄断,威灵杰立。他这个太子还是相当有威压的。
柳品珏倒是气定神闲,抿了一口茶汤,“陛下就这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自然要是娇惯些的。”
萧玉融见自家队伍打得猛烈,对面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便彻底放下心来,也不再理睬宁柔,凑到王伏宣旁边去了。
王婉茹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宁柔,嘱咐旁边恭候的那些侍者:“府上今日往来者多,叫家丁侍卫仔细着。这人多呐,是非也多,哪个不长眼睛的冲撞了贵主,岂不是麻烦?”
宁柔听得出王婉茹这是指桑骂槐,更是怄气。
王伏宣看了一出闹剧,见萧玉融还是一如既往的伶牙俐齿,勾唇不冷不热地笑了一下。
不料到萧玉融喊完话,转头就朝着他这里来了。
“王家主可是在笑话我?”萧玉融站到王伏宣身侧,负手而立。
王伏宣扯动嘴角,“萧卿卿其人睚眦必报,手段狠毒,在下岂敢?”
萧玉融丝毫不觉得这话在指责自己,反而心情愉悦:“谢谢夸奖。”
她仔细看王伏宣,虽然阴郁,但是比前世看着气色好些,一头乌发如绸如缎。
前世到了后头,王伏宣整个人清瘦得不行,像是随时随地都会羽化登仙似的,更是愈发阴鸷了。
她与柳品珏夺权,要取崔辞宁项上人头,又想要王伏宣的初原,而王伏宣联合崔柳来杀她,你来我往。
说到底王伏宣也不欠她,她也不欠王伏宣。
她这断腿的师兄,跟她师出同门,不良于行还能爬上这样的聛睨一切的高台。
她待王伏宣,视若故人,至少在反目成仇之前,萧玉融愿意真心换真心。
她这人说是没心没肺,实则是薄凉,只顾着自己舒心快活。
萧玉融仔细端详王伏宣眉目,果然,她走遍整个王府,跟记忆里没有什么两样。
砖石不改,草木难辨,只有望向故人眉眼,才能彻底区分开前世今生。
“公主怎么盯着我瞧?”或许是萧玉融看太久了,王伏宣出声问道,语气里嘲讽意味浓烈。
萧玉融对于王伏宣有一种异于旁人的容忍,这种宽容就像是萧玉融在路边看到一条瘸了腿的流浪狗一样。
王伏宣讨厌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憎恨旁人的唏嘘或奚落,那一条瘸掉的腿对于他来说是耻辱,但是他对萧玉融的施舍却仍然抱有宽容。
因为他深知萧玉融是怎么样一个薄凉的人,萧玉融并不在意他的苦难,但却会可怜他,这恰恰证明萧玉融多么在意他。
萧玉融对王伏宣宽容,王伏宣也在对萧玉融容忍。
即使是王伏宣这样明里暗里带刺,萧玉融依旧神情自若,她认为王伏宣的性情阴鸷,跟他腿残疾分不开关系。
王伏宣其实并非不能走路,拄着拐杖只要慢慢走,与常人无异。
只是走快了,姿态就会奇怪起来。
年幼时王伏宣就性情古怪,拒绝旁人的好意,但凡是身边的同龄孩子,没有一个愿意与他玩的。
那些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世家子弟,甚至还会明里暗里嘲笑王伏宣走路姿势,模仿他走路。
王伏宣一天比一天消沉,到后头就不愿意走路了,只做轮椅来上学出行。
并非是没有人想要讨好王伏宣,但都会被王伏宣的恶言恶语劝退了。
那么多小孩里,就萧玉融最恶趣味,别人不要跟王伏宣玩,她就偏要带着王伏宣玩。
她可怜王伏宣,就像是施舍一条野狗一样。
纵使是王伏宣品阶再高,权势再大,在萧玉融眼里,王伏宣也依旧是那个年幼时可怜兮兮一个人缩在角落里的受伤小兽。
“我不过是在想呢,明明走得了,装什么瘫子?”萧玉融笑盈盈地踢了一脚王伏宣的膝盖,在他流淌暗光的锦衣上留下半枚脚印。
刹那间周围目睹这一幕的人都鸦雀无声,王伏宣的随侍倒吸一口凉气,惊恐地看着眼前。
平时在这位主儿面前,没一个人胆敢提起跑啊跳啊腿啊瘸啊这些敏感的字眼,生怕触了主子禁忌。
上一个犯了主子忌讳的人坟头草都得三米高了,这萧家的小姐居然敢说这种话,还踢王伏宣瘸的那条腿,此举跟拔毒蛇獠牙无异。
随侍紧张地盯着王伏宣和萧玉融,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环视,生怕王伏宣恼怒之下当着太子的面,拔剑把萧玉融戳成糖葫芦串。
但没想到王伏宣虽然神情阴沉了些,却对萧玉融的恶劣和冒犯习以为常,“走来被人笑话吗?”
“谁敢取笑王家主?嫌自己脑袋不够砍?”萧玉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起来。
她笑起来确实是好看,两颊生晕,顾盼生辉。
王伏宣抬着头看萧玉融笑,有些发愣。
萧玉融道:“怎么?王家主若是处理不了,便让我来。若是教我听到哪个不长眼睛的嚼舌根,我便剜了眼睛,割了舌头送你面前来。”
萧玉融确实是做得出来,说起来也跟喝水一样简单。
王伏宣不自觉弯了一下唇角。
“公主!你快来瞧,那杨家的小子也忒不讲武德了,他那是打球还是打人啊?该死的!他们居然往三皇子身上打!”王婉茹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正在从另一头怒气冲冲地朝着这边走来,气得脸颊一团红晕。
几个公子小姐也是看了频频皱眉,“这……杨家的打法也太不堪了些。”
萧玉融转头一看,对头杨家那几个怕是打急眼了,狗急跳墙,那球棍都开始往自家哥哥身上打。
其中一个还一球棍作势击球,实际上却击中了崔辞宁座下马匹的腿,惊扰了马,差点把崔辞宁摔下去。
崔辞宁控马暂时远离纷争,安抚马匹,目光冷冽地看向刚刚打黑球的人。
萧玉成更是被一棍打中了手肘,动作一顿被抢了球,龇牙咧嘴地忍着痛退到一边。
萧玉融绕过王伏宣,冲到栏槛边,骂道:“杨家的!干什么呢?玩不起别玩!”
“就是,做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算是什么东西?”王婉茹在后边同仇敌忾。
她不敢绕到王伏宣前面去,但是在后边喊两句却没问题。
王伏宣微微蹙眉,隐隐约约觉察到不对,“公主……”
萧玉融正倾出身子去看,“咔嚓”一声,栏槛应声而断,靠在上边的萧玉融直接倾倒摔了出去,从楼上坠落。
王婉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玉融!”王伏宣下意识伸出手去抓萧玉融的手,却仅仅是擦着她的指尖而过,收拢指掌的时候什么都没有抓到。
王伏宣眼睁睁看着萧玉融从自己眼前摔了下去,勉强从轮椅上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融融!”萧玉歇猛地起身。
一时间楼台上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呆了,乱作一团。
崔辞宁从刚刚萧玉融怒骂对头起,就分神在关注萧玉融了,又离楼堂最近。
看到萧玉融摔下来,崔辞宁下意识第一时间策马冲了过去,飞身接萧玉融。
萧玉融从楼台上坠落下来,像是一只初初展开羽翼就被折断双翅的雏鸟。
崔辞宁瞳孔骤缩,冲出去伸出双臂接住了萧玉融,烈风灌满了衣袍。
萧玉融落入崔辞宁怀中。
崔辞宁抱着萧玉融稳稳当当落在地上,忙低头查看她的情况,急切地问道:“昭阳,没受伤吧?”
萧玉融还没回过神呢,就看到自己的哥哥们就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