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七月无话可说。
怎么不可以呢,当然可以了。白鹭洲有这种觉悟,她还应该给她鼓鼓掌,夸一句你好棒才对。
但宋七月察觉到了笼罩在白鹭洲身上的阴郁,让她没办法像平时那样将揶揄的话说出口。
白鹭洲的状态很不好,她看得出来。生着病,饭也不怎么吃得下去,或许也没怎么睡过好觉,所以人一下子瘦了那么多。
在这种身体状况下,白鹭洲又是怀着怎样的心理去探索那种事情。
很难想象。
真的仅仅只是出于身体的欲望吗?
还是在逼着自己,逼到了不择手段,想要打破某些囚困着她的樊篱?
其实宋七月也想问问白鹭洲,她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因为池柚。
宋七月不太清楚白鹭洲和池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这些外人只看得到结果,就是池柚选择抽身了。
她们不明白原因,只能尽量避而不谈那件事。
毕竟表面上看来,现在的结果没有什么不好。白鹭洲一直在拒绝,如今得偿所愿。池柚也愿意试着走出去,不再纠缠。她们这些朋友没必要再插手什么,似乎顺其自然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可是……
如果白鹭洲没有想象中过得那么好,是不是说明……
心里虽有想法在跃动,但宋七月想了半天,也想不出这现状具体能代表些什么。
白鹭洲这人实在太隐忍,太能藏,让人永远也猜不透她的真实想法究竟如何。
宋七月在发呆的时候,白鹭洲已经走出卧室了。她收拾了餐桌上的剩饭,背着琵琶,提醒还在卧室的宋七月:“走了。”
“哦哦,好。”宋七月回过神,小步跑出去。
她们直接下到地下车库,白鹭洲开车带宋七月过去。
白鹭洲的车是一辆SUV,哑光龙石绿色,很漂亮,看着不便宜。不过车标挺陌生,宋七月这种只认识大厂车标的没见过,她对车本来也不感兴趣,就没多问。
“以前怎么没见你开过这车啊?”宋七月坐进去,左右观察里面的内饰。
白鹭洲系好安全带,轻声说:“你见我开过几次车。”
宋七月:“好像还真没见过几次,你一直打车来着。那你有车为什么不常开啊?”
白鹭洲没回答,只打着火,开始倒车。
如非必要,她是绝不会在别人面前提及自己脚踝的事的。
宋七月对白鹭洲这种问了上句没下句的情况已经习以为常,她小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和对方搭话,掏出手机找黎青聊天去了。
一路沉默。
到胡同巷口,车停在外面,两个人下车,步行进入小巷。
在巷口,白鹭洲还是和往常一样,去老点心铺买了一份枣泥糕。
进入白柳斋,奶奶和爷爷正在石榴树下的小石桌边喝茶。看见白鹭洲和宋七月一起进来,奶奶很高兴,左一
个“洲洲”右一个“小七”地叫,接过枣泥糕,很珍惜地立马拆开,装盘端出来让大家一起吃。
白鹭洲不想在爷爷奶奶面前咳嗽,所以嗓子痒的时候就清喉咙,茶也一直在喝,水续起来没停过。
奶奶注意到了,关心地问:“喉咙不舒服吗?看你脸色好白,生病了?”
宋七月多嘴帮答:“那可不嘛。”
“没事。”
白鹭洲放下茶杯,云淡风轻。
“不严重。”
“真没事哦?”
奶奶皱眉,仔细观察白鹭洲的状态。
“要是不行的话你就说,苏江那边推就推掉了,老汪和我是老朋友了,他不会放在心上的。”
白鹭洲给茶杯里续茶,又清了清喉咙。
“没关系,既然答应了汪伯伯,那就去吧。况且……”
淅淅沥沥的茶水慢慢将茶面续到快过半的位置。
“最近忙一点也好。”
爷爷一直没说话,似乎已经从白鹭洲的细微言行中看出了什么。
李恩生沉思片刻,缓缓开口:
“洲洲,你记不记得,之前一连好多年,总有一只黑色的乌鸦来这棵石榴树的枝头落着?”
乌鸦……?
怎么突然说这个?
宋七月好奇地抬眼。
白鹭洲倒茶的动作一滞。
“嗯,记得。”
奶奶也想起来了。
“是有这么个事。不过那只乌鸦很奇怪哎,一般来说鸟类不都是随着季节迁徙的吗,但那个鸟来得就没什么规律,有时候隔一个月来一次,有时候三五天就来一次。我寻思它可能有灵性,想着留下来养着也好,结果给它筑了巢,院子里撒好多谷子,它也还是没愿意在咱这儿定居。后来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样,再也没来过了。”
爷爷笑了笑,“是啊,洲洲很喜欢那只乌鸦呢,还给它起了名字,叫‘小乌黑’。每次在书房工作时,累了,抬头就能看见那只乌鸦站在枝头,一直陪着她。因为习惯了被陪着,所以它不来的时候就期待它来,它彻底消失以后,她也不适应了很久。”
他从白鹭洲的手上拿过茶壶,帮她继续倒。
“可是当时再不舍得,过去了这么长时间,现在你也已经想不起来它了,对不对?”
白鹭洲的嘴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爷爷将倒好的茶推到白鹭洲面前。
“时间会冲淡一切习惯的。”
宋七月都听出来了李恩生的话里面隐藏的深意。虽然不晓得李恩生是怎么知道池柚的事的,还是在心里暗叹一声,文化人安慰起人来是不太一样。
白鹭洲攥住杯子,良久。
她忽然抬起眼,看向李恩生。
“冲不淡的。”
李恩生顿住。
白鹭洲很轻地一字一句说: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只乌鸦。”
李恩生还想说些什么。
白鹭洲却站了起来,拎起她的琵琶琴包,转开了话题:“奶奶,我知道你会担心我嗓子的状态,所以特地带来了琵琶。你听听我的演出曲,看看效果。”
奶奶:“原来你带琵琶来是为了这个。”
白鹭洲:“对,让您放心一点。”
奶奶:“好好,洲洲果然懂事,但你也别勉强。”
白鹭洲:“不勉强。”
石桌边空间有限,白鹭洲去搬了一把椅子来,坐在离石桌众人稍远一点的地方,抬起二郎腿,将琵琶抱在怀中,一边清脆地拨动琴弦,一边拧动琴轴调音。
她可以不用调音器,直接用耳朵来校准音调。
宋七月支着下巴看白鹭洲调琴。
白鹭洲时不时还会咳,但她强忍着,没有一声咳出来,只会鼻息震颤一下,然后胸口随着轻轻一突,锁骨的轮廓会忽然锐利一瞬。
纤长的手指按在琵琶弦上,仿佛新雪堆在石榴树的细枯枝头,雪与枯枝都淋着簌簌冷意。同样裹着冷意的眼眸低垂,认真地看着琵琶,黑压压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几乎没有眨动。
宋七月不禁又想起今天在白鹭洲卧室床头柜上看见的东西。
宋七月以为,那个画面只要出现在脑海里,她就会感觉浑身刺挠,气血上涌,脸红,难以面对。可看着现在的白鹭洲,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反应。
白鹭洲太冷了,冷到和“欲望”这个词成了对立面。让人莫名觉得,冰冷的她,生着病的她,做那种事,并不会沾上任何旖旎色彩。
甚至,宋七月认为,是带了痛苦色彩的。
或许是因为白鹭洲已经无力再做更多的掩饰,她的压抑逐渐具象化到了她的眉毛、眼睛、唇角。
她虽然依然会关心家人、和宋七月开削苹果的玩笑、解释一两句开车的事情,但只要多注视她一会儿,注意到她总是垂得很低的眼睛,以及习惯性紧绷的唇缝,就会知道,她现在恐怕很难让自己笑一笑了。
那她还能享受那种事的欢愉吗?
亦或欢愉也会到来,可她在到来之际,是长久的郁结得到释放,还是不解、空洞、怅然、以及发现怎么做也仍旧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
她的樊篱还是存在,她还是找不到说服自己的证据。
没有结果的挣扎,只会让人共情挣扎者的煎熬,不忍心再去想别的。
这可能就解释了为什么宋七月会有这样心情。
宋七月看着白鹭洲冷冷淡淡地弹起琵琶,唱起第一句评弹的调子,皱了皱眉,歪着头啧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这场景,这人,就是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
不止是刚刚那些原因,还有别的原因。
“嘶……”宋七月偏过脸去,小声问白碧英,“大表姐,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和谐啊?”
白碧英听了会儿,说:“她嗓子听起来还清亮,但仔细听就知道本音哑了,是努力掐的,有点不太自然。”
宋七月:“不是这个,您也太高看我了,我哪听得出这名堂啊。”
白碧英:“那是什么?”
宋七月又观察了好阵子。
“啊,我发现了!”
宋七月的拳头落在掌心,砸了一下。
“她这时候是不是应该穿一件旗袍啊?”
白鹭洲此刻坐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太妃椅里,抱着一把古朴典雅的琵琶,头顶是一片上百年的老石榴树,唱着一支古韵悠长的曲。可她身上却穿了一件现代化的白衬衫。
衬衫是略宽松的版型,下摆扎进黑色裤子里,袖口挽到了小臂上方。
这分明是她在海岛上习惯的穿着。
然后宋七月就想起来了一件事。
在浅滩边吃饭聊天的时候,她们偶然得知过,池柚曾经夸过白鹭洲穿衬衫比穿旗袍好看。
奶奶笑了一下,说:
“是啊,是该穿旗袍。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旅行回来,我见过洲洲的几面里,她就一直只穿衬衫了。”
宋七月张了张嘴,目光再次落到白鹭洲的衬衫上。
她想起那次浅滩边烤肉时的对话,和海边白鹭洲穿过的每一件衬衫。
想起白鹭洲床头柜上的东西,还有地上散落的卫生纸团。
甚至想起那只黑色的乌鸦。
她忽然就明白了。
其实,一直没有准备好道别的人,是白鹭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