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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镇丽迪与洛京相似,亦是个种族混居的地方。
汉人主要从事政商和文化活动,等级分明,主仆有别;亚特人多任职于军营和衙门,或担当大富人家的护卫;西域各国和吉雅来此经商,游历和学习的人,却比帝都少见。
街边的店铺商楼,比不过洛京的奢华和气派,但各种物品,珠宝古玩,丝绸瓷器,书画文具,茶叶香料,粮米花草等,应有尽有。
容颜殊丽的少女挽起妇人,沐着南国春日的暖阳,行走在百年老石板路的沧桑,似乎只在闲逛,不时向打听两句,当地的风俗和习惯。
每当进出不同的商铺,便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格调韵味不同的招牌,琳琅满目的货品,如旅途中最好的游客,要努力地融入了当地的风景。
这般场景渐渐地成为苏容若最重要的日常,时间地点不定,每次都有数人跟随,她自然明白,这些陪伴护卫,说是护她安全,实际还是监视。
但她表面却不动声色,潘氏瞧她神色平静,笑容恬淡,暗想这妮子识趣,想必已接受了现实,毕竟,一个弱女子,哪里有力量与家族对抗?
正是人间四月天,洛京西南郊,坐落着赫连朝的社稷坛。
世间万物生于土,凋零之后亦入土,是以社稷坛名字虽然宏大,实际不过是一个高大的土堆,再以普通的青砖包砌而成。
鸣炮九响,钟鼓齐奏,主祭队伍出榜迎神。
皇帝带着刚被解禁的太子,在京的两位国公,各部重臣,以及诸位皇子公子,毕恭毕敬地立在坛下,九叩首,迎诸神。
钟鼓停,琴瑟起。“牺牲即洁,俎豆载馨;鼓琴鼓瑟,惟圣惟灵”,伴着太常寺祭师宏亮悠远的吟唱,祭祀的生员们朝冠礼服,列队在香案排列的瑚琏彝鼎中献上祭品:花,酒,果,糕点,三牲等,应有尽有。
太子深衣广袖,站在衮衣绣裳的皇帝身后。经过七日的兰蒸香浴,他挑了件黑色红边,绣有波浪和峰岚的服饰,庄严而隆重。
他知道,他等不到沈玄微的调查结果了,或许今日,他便如那精美祭品,将自己献给这壮丽河山,黎民百姓。
这是他的宿命,从出生那一日便注定。不,从阿舅为华夏文明延续,衣冠不变,更多的无辜性命不至牵连,首迎征服者那日就被注定。
脑中再次浮现前不久,一代名臣,肃穆沉静,从容不迫地走向刑场。
又恍若看到,三十年前,年轻的五经博士,在千名白衣如雪的士子簇拥下,右手持剑,左手捧书,从太学走向正向殿的阿公:天下和解,亚汉共治,承华夏礼仪,慈天下苍生,我等奉你为主,否则,纵粉身碎骨,血溅五步,也拒你于王座之外。
我以武力征服你的土地和族人,却追随你的信仰和文化;我将王冠奉于你的手中,却也牵引着你的精神和灵魂。
阿公和阿舅,谁强谁弱?谁赢谁输?或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而已。
唯多方妥协平衡,才能和平共处,但,若是你的对手,定要你死我活,甚至玉石俱焚呢?
这是一个死结,唯血与火才能解开的结。
鼓乐声停,祭师高声朗读祝文:敬祝先穑曰,摄提方春,黍稷未华。灼烁发云,昭耀开霞。地煦景暧,山艳水波。侧闻农政,实惟民天。
愿神佛保佑我朝及诸国,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海清河晏,人人安乐。太子闭上双眼,至心祈祷。
半柱香后,祭师结束他的祝文,以火焚烧后,皇上带头三拜送神,最后才令人分食供台祭品。
太子叩首起身,环目四顾,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天朗气清,该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成。
欣慰的笑意未达眼底,一只眼眸金黄,全身漆黑的猫咪不知从何处窜出,喵的一声跳上祭台,叼起一小块肉干,边吃边跳到案几下。
然而,不过两个呼吸后,那猫儿便一声惨叫,五窍流血,僵直着四肢,就此死去。
天地在这一刻暗淡,气氛刹那间诡异地沉寂。
皇帝转过脸,冕旒之下,肌肉些许松驰,眼神几分虚浮,阴冷地看着脸色苍白的太子,从牙缝中挤出两字:“太子。”
太子无言以对,唯再次闭上眼睛:我到底太过慈和,阿诺,乱云飞度时,需如你这般的擎天之剑。
且让我的这腔热血,为你祭旗。玄微好兄弟,东亭先生,拜托了。
两位禁军上前,按剑站在太子的两侧。皇帝阴沉沉的目光,从诸臣的脸上扫过,众人摄他威势,纷纷低头。
十七皇子赫连迦祯最先反应过来,从皇室的列队中冲出,拉着皇帝的衣袖跪倒:“儿求阿爹明察,大兄他,绝无可能。”
太常寺的寺卿吓得面如土色,跪倒在地,全身发抖地申辩:“陛下明察,此事,此事非臣所为,非臣所为。”
皇帝不言,亦不看他,只轻轻地挥了挥手。
禁军弯腰向太子行礼:“殿下请。”赫连迦祯猛扑上前,一脚踹向左侧禁军,那人不敢回手,矮身躲过。
太子停下脚步,眉目和煦却严肃地看得兄弟一眼,泰然自若地离去。另有两名禁军,架起瘫软在地的太常寺卿,随之走远。
赫连迦祯立在当地,不知所措,大兄曾教导:君子,是仁慈,是自省,是富贵却谦逊,是大权在握却不滥用。他不应该,向那无辜之人发泄。
愣怔半晌的崔太尉似乎突然醒来,对皇帝施礼:“陛下,太子仁慈殷勤,机明谦退,主持春祭大典十余载,从无遗漏,今日之事定有内情,臣请陛下明察。”
皇帝的眼光停在他的脸上,冷冷道:“你是说,他仁慈机明,是朕昏聩不明,荒淫无道?”
远处风起,吹动青白的祭旗,也吹动崔太尉的袍袖,历经三朝的老臣,不得不顿足自辩:“下臣并无此意。”
皇帝冷哼一声,指着他和几个神情沮丧阴沉的重臣,厉声道:“并无此意?朕知你们,个个怨朕不修德政,妄戮无辜。他们无辜,朕便有罪了?”
他负起双手,反诘:“龙卫公私通伊哈,白纸黑字,他亲兄送上,难不成是朕冤枉了他?沈观澜密谋造反,不只一个人证。哼,他口口声声先帝之国策,先帝之方略,世易时移却恪守旧规,此乃祸害天下。”
来回走得几步,昂首挺胸:“是朕,灭云国,裂突厥,拒伊哈,我赫连之疆域,从未此辽阔,天下万民,从未有此安乐。”
“陛下圣明。”沉默半晌的谢太傅行着大礼,先拍了一通马屁:“陛下自登基以来,上事天,下事地,以法治国,不避亲贵,平定边患,开疆拓土,以至我朝繁荣昌胜,四海诸邦咸服。”
眼见皇帝脸色渐缓,才小心翼翼地奏请:“只是,今日之事涉及国本,老臣,请陛下三思。”
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京兆尹自会查清。”摔摔衣袖,便欲离去。
京兆尹丞江念祖,因献计捕杀前朝大将郭飞而升官进京,肃王系。在场的百官尽皆变色:皇帝这是,铁心要废太子了。
白须苍发的少师出列:“陛下请留步,老臣有言。”皇帝闻声站定,皱起眉头,转目看他:“卿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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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祭祀是中国古代传统,源于天地和谐共生的信仰理念。牺牲即洁四句,出自《太昊庙乐章》的初献。
2,摄提方春,黍稷未华一段,摘自《萧太傅东耕祝文》。
3,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四句来自诗经,讲春日风光,花木丰茂,黄鹂齐鸣,女子采蒿草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