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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个身体满十二岁起,苏容若就时时准备这一刻,也不意外,只有些郁闷:她女子的身份,还能隐瞒多久?
暗中长叹口气,吩咐下仆安顿好安梓,转到公用茅厕一看,间间格子不上锁,万一有人撞进来怎么办?
南山书院是男校,哪里会有女厕?她出得院门,专找偏僻之处,不知不觉便行到一个以石林假山为主的建筑群。
高低错落的奇石异柱,淡青灰色,被疏疏几株染霜枫树映衬,秀逸雅淡地,交织成一种独来独往于天地间的旷达和自在。
苏容若无心观景,匆匆藏到一处洞穴,仔细查看半晌,确定四面遮挡,且无漏光,才轻巧地缩起身子,拿出物事打理好自己。
正要钻出山穴,突听脚步声远远传来,屏气扶稳身体,发现岩石有一小洞侧开,巧不巧地就在她眼睛的高度,能从中看到外面情景。
来者是两个中年男子,士子打扮的是她曾远远见过的南山先生谢长风,今日的他玉冠巍峨,冰蓝绣竹叶直裰,玉树临风,却多了几分威仪。
“此乃书院禁地,僻静无人,你有何事欲禀?”谢长风站在山石前,看向那随从装扮的人,语意温和。
属下躬身汇报:“自大帅被害,军中人心散涣,少帅多次肃整,成效不佳,他欲借黄子兴和镇海侯的人头一用,以震摄反叛之意,只事情重大,特令我来请殿下示意。”
少帅?黄子兴人头?这不是郭骥的人么?殿下?赫连朝皇帝是纯种亚特人,皇子即使汉女所出也当是混血。
心里一惊:谢长风竟然是前朝陈国的皇子?真乃大隐隐于市!谁会料到,今朝太傅的嫡子是前朝皇子,名满天下的四大公子之首!
不过老朋友来了,找个地方装备,竟然听到这天大的秘密。苏容若下意识地开始调整呼吸,不论她练的瑜伽,舞蹈,还是阿诺教的功夫,呼吸都是基本功。
轻柔而绵长气息里,她不停地祈请,老天佛祖保佑,千万不要被他们发现。
“我军刚历大难,宜潜伏休养。对黄子兴动手太过明显,镇海候已安逸快三十年,该还的债要还了。”谢长风的语音,突然变得尖锐。
这声音无论从语速,声质,音调,与先前那句都全然迥异,若非亲眼看见他的脸,苏容若还以为是两个不同的人在说话。
“小的这便回去禀报少帅。”下属答话后,谢长风的语意再次转柔:“记得转告少帅,待属下当因人因时而异,除了震摄,还需安抚。”
男人恭敬承诺:“殿下放心,黄子兴叛变折损不少弟兄,但未动到谢氏在各州的经营,春时又得归厚太子八万两赠金,军中粮马武器供应无忧。”
谢长风感激地颌首:“云国与我朝同气同枝,休戚与共,归厚太子甚是仁德,我等不可辜负。”
归厚?对了,阿禧曾说他乃原云国的皇太子,带着好几万军队隐在曼达山,并不时出击镇守当地的骁武军。
出手如此阔绰,看来拥戴他的人不少。这天下处处火药桶,当真是危机四伏。苏容若听得心里七上八下,唯一个念头无比清晰而强烈:我得赶紧找好隐居之处。
谢长风沉默片刻,喃喃自语:“我夜观星象,紫微渐淡,帝星喑哑,青龙昂首西北,摇玉莹莹,孤而夺目,此乃战神将出之相,会是谁?肃王?承王?西晋王?赫连迦尧?西门两公子?”
“肃王在封地严苛练兵,积极防御,以生水石灰筑城,同时令铁匠打造刀剑,若铸的刀剑捅不进新筑起的城墙,工匠被杀,若捅得进去,便杀一个筑墙的民夫,尸体被埋进墙里。”
男人的禀报让苏容若听得全身发冷,生生地打得一个寒噤:那赫连迦禹看上去英姿轩朗,竟残暴至此,行事不择手段,难怪西门昭不与他掺合。
“亚特蛮族,不尊礼教,不受王化,做出此等禽兽之事不奇怪。”谢长风的语意却很平淡,随及阴寒地轻笑:“若非如此,人心怎会思念前朝?回去转达少帅,大军潜伏,好好休养。”
下属恭敬应诺,看他不再言语,行礼告辞:“殿下珍重。”
谢长风注视着男子远去的背影,长久地伫立原地,风吹起他的衣袖翻飞,他却如雕像般一动不动。
苏容若站得膝盖酸软,正几分不耐,却见他面色沉痛地说:“陈国已灭多年,阿仇,我劝你多次,顺应潮流,解散大军,你为何总是不听?”
阿仇?苏容若左看右顾不见人影,又见他转身右侧对她,激愤道:“长风你忘了?亚特人入我中原,逼死阿爹阿娘,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这是在玩他母的什么把戏?苏容若猛然懵怔了。
外面的男子不知暗处有人偷窥,转身左侧对她,无奈摇头:“当初我族取天下时,也曾杀害几多无辜性命,此乃报应,你放手吧。”
“让我对亚特畜牲放手?长风,莫非你忘了云国惨事?”谢长风重新右侧对她,质问时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栗。
“赫连渊暴虐专横,太子殿下却宽仁和雅,不然,我大军先蛰伏几年,等太子继承大统,与他和谈?”男子再次转身,语音平和地商量。
原来谢长风竟是患上了人格分离障碍。苏容若看着外面神色,语音,甚至年纪都瞬间迥异的人,恍然:同一个身体装着两个灵魂。
阿仇无论如何不肯忘记国破家灭之恨,誓死复仇,长风却想俱把往事都当风,随顺世事和因缘。
苏容若前世患过抑郁症,曾听医生说过,人格分裂也叫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一般是儿童在经历过虐待或极大痛苦后所作出的反应。
创伤越早,痛苦越严重,受害人就越有可能依赖人格分离来应对,从而导致这种多重自我状态,临床病例中,分裂出的人格可高达二十多位。
纷纷的落叶忽然间便沧桑了天地,身体刚进入青春期的女子心里,惊涛骇浪:陈国皇子,名满天下的四公子之首,天纵其材,风神如玉,内心却在尖锐激烈的冲突中挣扎了近三十年。
他被世事逼迫至此。我呢,我还能坚持多久?人生真他母的苦:死亡,孤独,无意义,不自由,缺乏安全,总有一样迟早找到你。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只觉得男子时急时缓,时高时低的声音如泣如诉,将她自以为已被磨出厚茧的心,生生地撕成两半。
不知不觉间,多年不曾流过的泪,从眼角缓缓而下,袅袅的秋风从树林穿过,万叶千声,皆成呜咽。
闷闷不乐地回到隐庐,收到江雨燕来信,说次日王淑仪要到燕园,她的正式守孝期已过,贵女们将为她举办茶花诗会。
五大美女首次齐聚一堂,必然是珠玉相映,华堂生辉,江雨燕请她以小友的身份参加。苏容若却毫无心情,径直行到了大觉寺。
这一次,了空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的悲凉和彷徨无助,特别出关接待了她。
“人生为何多苦难?”她问,记得那个孤高傲世的才女曾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爬满了虱子,她当如何,直面并收拾这满袍的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