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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冬阳和煦明媚,透过半卷的珠帘,折射在粉白的墙壁,随风晃晃悠悠,隐隐约约地浮显出七彩的光线。
苏容若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庭院一株老树,叶子已经落光,秃秃的树干和树枝还在,枝桠间托着两个细木枯草搭成的喜鹊窝。
人类巍峨庄丽的宫殿,在天人眼中,简陋渺小得有如鸟窝,世间诸事脆微无常,女施主委实不必执着。
喜鹊窝让她想起了空大师的话,我也不想执着,可眼下还得活啊,她苦笑一息,不知今年便宜爹娘有什么安排?是否继续将带她到大觉寺去见族公?
正自猜测,轻微的叩门声响起,转头便见一个女子立在门槛,二十岁不到年纪,秀美殊丽,仪态万千地敛裙行礼:“请问,可是苏小郎?”
苏容若一看这张闭月羞花,容光照人的脸,便判断这是江雨燕本人,抬起手,老气横秋地还礼:“正是小可,江娘子请进。”
绝色佳丽款款进得屋内,见包厢里碳盆正暖,脱下织锦外氅,内里青丝缀玉,裙裾摇曳,绰约曼妙得同为女子的苏同学也不禁赞叹:云想衣服花想容,说的便是这样的吧。
“外面冷,江娘子先暖暖胃。”似被乱花迷了眼的人盛出一碗热饮,放到美女面前,然后顺手将铜盆里的碳火拨得更旺。
江雨燕心中石头落地,客气地道一声谢,才依言慢慢地坐下。
自从崇州开战以来,她便时时活在焦虑和牵挂中,后来听闻郭帅被害,郭骥失踪,更是柔肠百结得夜夜难眠。
昨日好容易收到情郎转来的信物,便忍不住地心绪纷飞:他究竟在何处?景况如何?
苏容若回过神来,瞧她眼底淡淡急惶,不动声色地指着台上那个翘着兰花指,依依呀呀的女伶:“小可早听江娘子才名,可否指点一二,这出戏如何?”
以前五郎差来的全是他的心腹,对她素来恭敬,这个少年?她揣度半刻,勉强笑道:“此折秋潇潇,说的是陈玉娘见秋叶凋零,西风萧涩,惦记戍边的良人衣单可御寒的心境。”
瞧对方沉默点头,又补充:“好的杂剧多从填词之设,专为登场,这出戏剧情简单,然唱腔流丽悠远,委婉细腻,尚可一观。”
她轻言细语地娓娓道来,神态也渐渐地变得从容平静。苏容若暗道:果然是士族好教养,沉得住气。
台下喝彩声传来,她也摸出一钱扔下去,轻笑:“洛京就是热闹,好看的戏,让人眼花缭乱,年关将近,江娘子家里必定也是一派欢乐景象。”
江雨燕听她话中有话,意有所指,不由得脸色发白,幽幽答复:“小郎君聪慧,我也无可隐瞒,家父升迁洛京,家人自是欢喜,只这一切,却是郭帅人头换来。”
一将功成万骨枯。肃王和江念祖踏着郭飞及其部下的尸骨升官发财,当初的名将郭飞之名,也必定是以万千人命铸成。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苏容若忆起前世读过的一本书,说的是被送上断头台的法国玛丽皇后:她那时年轻,不知得到的一切,都被命运暗中标好了价码。
突然之间便心跳加速,冷汗淋淋,呆得半刻,才长吐口气,暗中发誓:不管如何,这一世,绝不让自己的手,沾一人之血。
江雨燕见对方神色突变,不便打扰,只耐着性子听戏,等得片刻,苏容若重新镇定:“我们先吃饭,再带你去见人。”
晚霞披着夕阳的余光,绚烂如女子双目焕出的异彩:“他,他可好?”得到的回答,雪影般凉淡:“好不好,你见了便知。”
戏台换上一对男女,正以唱词和眉目相互勾搭。嗯,男女之间就这么点破事,苏容若侧头看了看,问:“江娘子,你我互不相识,不怕我骗你?”
江雨燕揣度对方半晌,猜不出所以然,她有求于人,也不遮掩,答道:“你有丝帕,定然是受他所托。他在之处,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不惧。你若骗我,没有了他,生何欢?死何惧?我无悔。”
爱情的誓言断金碎玉,听得苏容若惊讶不已:她因情郎不惧生死,琪娜娜为了阿禧千里追踪,古人的荷尔蒙真强大啊,遥想自己前世,约会地点太远,开车都不愿去。
那时男友在时,她不觉得多幸福,他的双重背叛,她也是寒心胜于痛苦,哪有郭骥似乎被人挖去心肝,江雨燕柔情寸断的模样?
原来自己的心,从来只是一方沉默的空白,它从来不曾,真正地爱恋过。
“你可给家里人留信了?”两人食不语地用完晚餐,她提醒对方,江念祖若找到官府寻上门来,便是大麻烦。
江雨燕玲珑剔透,自然懂她意思:“有,说心情欠佳,欲到城外道冠清修几日。你放心,阿爹刚调任京兆尹,把官声看得比性命还重,不会张扬。”
苏容若听后不再言语,知她急于与情郎相会,随及结账,在大勇的陪同下,领着大美人登上马车,东拐西转地乱走一阵,才缓缓地回到隐庐。
次日清晨,她独自坐在南窗下梳理一头长发,院中树木被白色覆盖,衬着几根修竹空落落的寂静,只院角一树梅花,浓淡只管由冰雪地开着。
江雨燕进屋向她行礼:“多谢苏小郎的救助和成全之恩。”她一夜未歇息,眉目间却比昨日多出些光采。
苏容若停下玉梳,语意中毫无波澜:“他的性命,需得别人来定。”铁锁的钥匙她没有,她也不想,因此得罪两位少年,甚至,惹祸上身。
江雨燕眼中期待,话却说得婉转:“你的好友将他放在此处多日,必然对你很是信任,你的劝言,他们八成会听。”
半晌不见对方回答,识趣地转过话头:“我,有一事相求。”终于见得情郎,虽未知前路如何,她却决定与他生死共赴。
心意已定,面上便显出浅浅微笑:“请苏小郎允许,我在贵宅住到他离开的那一日为止。”
说罢将一个小包裹置在案几:“昨日从家中带出的首饰和体已,给你添了麻烦,请许我们不得欠你太多。”
她昨晚和郭骥一夜交谈,已知眼前童子年纪虽幼,心思却很玲珑奇巧,不知不觉中,便将对方当成人对待。
苏容若推回包裹,淡声道:“我并非好人,却也不趁人危困发财。明日我将离开,自会交待下人,郭少帅的身份,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江雨燕自然从善如流:“苏小郎大恩,原不是区区财物能报答,你既已有安排,我们客随主便就是。”
视线落在檐廊下不近不远神色恭敬的大勇身上,心中暗叹:隐庐不大,规矩却十足。小小一个少年,却把下人治得服服帖帖,也不知用了些什么手段。
“大勇刚说早饭已然备好,你还是和少帅共用吧。”苏容若挽上头发,也不与她客气,江雨燕被她说中心事,双颊飞红,施过一礼,款款离去。
苏容若目送着她柔婉却坚定的背影,似乎看到了传说中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