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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开这些弯和乱的睫毛,让刘彻的眼睛完完本本地显露出来。
然后神女踮起脚尖,凑近刘彻。她凑得那样近,睫毛几乎要和刘彻的眼睫毛叠在一起。
太近了,这是比同床共枕还要更近的距离,呼吸几乎都在此时交缠。
神女浑身都被打湿了,滴着水的长发,雪白的脸,她长得那样美,是刘彻平生仅见的美人,甚至用“美人”两个字来形容她,都像是对她的一种辱没。
可刘彻心里升不起一丝绮念。
人是不敢对神女生出绮念的。
刘彻甚至放下了方才那险些要伸出去的,将要拉住神女的手。
雨还是那样大,风却变得微弱了,潮在靠近,但山也在升起,越来越高,高可接天。
巨大的潮拍击在山上,发出喧天巨响,浊黄色的水在雨中四散飞溅,此刻那道潮中同时分出了河湖海川和瀑布,天地间一切水的表现形式都被收录在巨潮撞击高山的这一刻。
可就算这么多水加在一起,也分毫不能动摇巍峨的山势。
甚至在场所有人的眼睛里都已经不再有那道潮的存在了,数息之前他们还在潮头之前恐惧乃至恐慌,准备着疏散灾民,放粮赈灾,甚至夜召群臣,以商对策。
但现在那道潮已经什么也不是了,在真正的神迹面前,凡人为之恐惧乃至恐慌的天灾,已经什么也不是了。
刘彻呆站在原地,他被那道潮震悚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
而神女——
神女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在他,或者更确切地说,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她在看什么,她是不是在刘彻的眼睛里,看见了她自己的倒影?
轰隆隆的巨响中,闪电碾压过苍穹。
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刘彻和神女对视,就在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匪夷所思到他不能不怀疑自己是在发疯。
可他又做不到不去想:是不是,其实神女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倒影。
神女先前说,“雨。”
这样的一个字。
她是不是对人间的雨感到好奇,就像是降世的第一天,她对马车上的一个果盘感到好奇。
她是不是故意淋湿自己,想看一看自己被雨淋湿的样子?
她来的地方,是不是,既不是人间,也从没有过雨?
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刘彻,她也不是在和刘彻对视,她拨开刘彻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刘彻的眼睛,而是想要从刘彻的眼睛里,看她自己的影子。
刘彻没办法否认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湿的那一瞬间,他心里起了一点异样的心思。
神女向来不食人间烟火,她走路的时候不穿鞋,因为她的脚根本就不会踩在地面上,便如传说中的冯虚御风,分明行走在人间,却又离人间那样远。
神女不履足红尘。
可现在她被雨淋湿了,原来神女也会被雨淋湿。她站在雨中时,和人间任何一个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没有什么不同。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这就是刘彻那时冒出来的念头。
就在这个念头的驱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
他当然没碰到神女,怎么可能碰到神女。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间,神女和他对视,然后神女向他伸出手。
就像他没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样也没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悬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
是在过了一会儿之后,刘彻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实是在向他眼睛里的倒影伸手。
神女说“雨”,是在好奇人间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样。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湿,又要从他眼睛里看到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可那时他眼睛里倒映着将要到来的潮的阴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里的影子。
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
神迹就在这里发生。
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荡的奔潮一头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
一场天灾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杀人十万,生民涂炭,伤稼千里,饿殍遍野。
这么多么、多么宏伟的一场神迹,值得书生们泪流满面,写尽天下的竹简。
刘彻以余光看见自己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下跪,他带来的侍从跪下了,留下来的窦家人跪下了,就连窦婴,那个魏其侯,都已经在这神迹面前弯曲下了膝盖。
此时此刻,河道两岸,不知多少人在黑夜中向这座山顶礼膜拜。
可这场神迹的缔造者,让这座山升起来的神女,却根本不在意这些事情。
她真正在意的只是——
刘彻看见神女抬手抚摸她自己的头发,水淋淋的手感似乎使她陌生又疑惑。
她不在意潮,也不在意山,她不在意杀人,也不在意伤稼,她只看到刘彻的眼睛里不再有纷繁的倒影,她可以清楚地在刘彻眼睛里看自己被淋湿之后的模样。
仅此而已,如此而已。
这就是神女,真正的神女。刘彻在心里轻声说。
她伸手向天地下令,而天地就真的响应了她的号令。
这在她眼里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理所当然到她甚至懒得多看一眼。
此时她只是在用一个人的眼睛照镜子,看着那个人眼睛里的,自己淋湿之后的模样。
人间雨,雨时她。
她淋了人间的雨,会不会变成人间的人?
关于这个问题,刘彻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会。
她淋了人间的雨,仍然是行走在人间的神。
这个神,现在就待在他身边。
一些情绪从刘彻心底浮上来,就像鱼浮上水面。
是在那座山升起之后,刘彻方才意识到,他自己真正的心意。
窦太皇太后来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要输了,但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因为他很清醒,他知道他以后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潮来的时候,他不甘心,觉得苍天不佑,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很冷静,他知道一场水灾而已,撼动不了他的地位。
他很冷静,他很清醒,冷静清醒到,仿佛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只在此时,看到那座山的时候,刘彻才忽然意识到,其实除了失望和不甘心之外,在他心里最深处,是藏着那么一些期望的。
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期望什么,木已成舟,覆水难收,还要期望什么?还能期望什么?
莫非真的能期望一场神迹吗?
神迹啊,这两个字,甚至没办法说出口,只是在脑子里想一想,都已经是最大的荒诞不经。
可此时此刻,他却真的期望到了一场神迹,一场属于他的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