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杨銛气恼的是,李渔拿起一只上等西域昆玉杯,提起茶壶,倒出热气腾腾的茶水烫洗一番,泼掉杯中茶水,再倒上茶水,端起来,浅呷一口,只觉一股清香入喉,让人浑身舒泰,赞一句:“不错,不错,剑南道云顶好茶。”
你是客人,不是主人,竟然无视我这个堂堂国舅,太不是东西了,杨銛好生后悔,早知如此,何必见李渔,喝道:“堂堂王子,竟如此无礼,可是皇家教养?”
李渔放下茶杯,左手轻摆,笑道:“国舅,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既知我是皇孙,是皇室中人,我进来见你,你不让我就坐,不给我奉茶,你藐视我无所谓,然而皇家威严不容侵犯,你太无礼了。”
这是二师兄传人,倒打一耙。
然而,杨銛嘴巴张了张,无法反驳。
可以不把李渔放在眼里,但不能不把皇室放在眼里,李渔区区王子,无足轻重,然他毕竟是皇室子弟,多少总得给皇室脸面。
杨銛双手抱拳,脸上泛起笑容,陪罪:“是杨某失礼了,还请王子多加担待。”
李渔抱拳回礼:“国舅言重了,是我无礼在先。”
“谢王子海涵,是我的罪过。”杨銛态度非常好。
李渔打量起杨銛,在心中评判:“若是杨钊犯了这等错,他不会认错,反而会变本加厉,大肆打压。而杨銛能认错赔罪,倒不是他是翩翩君子,而是因为他的人设就是一位‘贤人’,贤人犯错,岂能不认?”
杨銛受封之后,闭门读书,贤名远播,犯了错必须要认,不认就不是贤人了。
杨钊的人设是市井无赖泼皮,犯了错又怎样?不认罪,变本加厉,才是市井泼皮本性。
杨銛整理一下衣衫,坐得端正笔直,没有丝毫失仪之处,问道:“王子此番前来见我,可是为救棣王之事?我给你说,把棣王关进鹰狗坊是圣人的旨意,我呢,是不会违了圣人旨意,王子还是请回吧。”
李渔还未开口,他就想把李渔的嘴给堵上,然而李渔的嘴是你能堵得上的?
李渔重重颔首:“我此来,的确是为救父王而来,然这也是国舅的机会。”
声调转高,强调一遍:“是国舅梦寐以求的机会。”
“哈哈。”杨国舅大笑,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左手擦着眼睛,右手朝府邸一指,傲然道:“王子,你这话何其可笑。你睁大眼睛,好生瞧瞧。我府邸是圣人所赐,奢华气派,远超棣王府,我要什么机会?”
掷地有声,不容置疑,而又很是自豪。
“哈哈。”李渔爽朗大笑,前仰后合,笑得很是欢畅,右手食指朝杨銛一指,满满的嘲弄:“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未见长久也,贵妃虽在妙龄,然终究无子,而圣人春秋高,说句犯忌的话,圣人对杨氏的恩宠还能有几年?一旦有变,圣人山陵崩,杨氏今日有多得宠,他日就有多悲惨。”
身子前倾,眼睛睁大,目光炯炯:“我不信,以国舅之智,不会看不到这种危机。”
“……”杨銛默然一阵,回过神来,摇头,反驳:“王子此言差也,你无非就是想要吓唬吓唬我,然后再让我接受你的建议,参与此事,救出棣王。我呢,心意已决,无论你如何说,我都不会参与此事。”
李渔摇头,指出其非之处:“国舅太自以为是了,我今日前来请国舅出面营救父王,这不是利用国舅,而是与国舅合作,双赢之局。于国舅来说,你得到了你梦寐以求的良机,于我来说,我救出了父王,避免棣王一脉蒙羞之事。”
非常坦诚。
杨銛很是意外,摇头道:“王子,这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我只看见对你有利,于我无利,只有害处,何来两利之说?”
李渔正色,道:“既然国舅如此说,那我就斗胆,为国舅拆解一番,杨氏为什么祸不远也,为什么我带给国舅的是机会,为什么我们合作是两利。”
杨銛本不信,然而见李渔很认真,不似作伪,有些好奇:“我洗耳恭听。”
“多谢。”李渔抱拳行礼,侃侃而谈:“适才所言,杨氏祸不远也,并非虚声恫吓,而是实情,因为圣人春秋高,已经六十二了,时日无多。一旦圣人崩,新帝登基,必然要对杨氏进行清算,到那时,杨氏今日有多得宠,他日就有多凄惨。”
杨銛眼里快速闪过一抹忧虑,嘴硬道:“我杨氏虽然贵幸无比,然谨守大唐律法,不越矩,不僭越,新帝登基,当不致为难我杨氏。”
李渔大摇其头,跟拨浪鼓似的,语含嘲笑之意:“我进入宣阳坊时,却见贵妃三个姐姐门庭若市,给她们送礼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你给我说这是不越矩?”
杨銛默然不语。
李渔又道:“你们杨氏在长安之人,并非只有贵妃三个姐姐和国舅,还有一个杨钊。他虽是杨家人,与你们已经是四代之亲,快出五服了,因而不算多亲近,因此他从剑南道来到长安,与你们杨家无法亲近,他只能投靠右相,成为右相走狗,供右相使唤。”
杨国忠和杨贵妃,同出弘农杨氏同支房,有一个共同的曾祖杨令本。
杨令本有两个儿子,长子杨友谅,生子杨询,杨询再生杨国忠,算起来已经是四代了。而唐人,只认“五服”,超出五服,就是路人了。
次子,杨志谦,就是杨贵妃这一脉的祖父。
杨国忠和杨贵妃他们已经是四代了,离五服近在眼前,和杨贵妃这一系的关系并不算亲近了。
杨国忠之所以能从剑南道来到长安,就是因为剑南道节度使章仇兼琼听说杨贵妃得宠,贵幸无比,想要搭上杨家的线,为自己升官铺路,找到鲜于仲通,想要让鲜于仲通走一趟,鲜于仲通拒绝了,推荐了和自己交情深厚的杨钊。在得到章仇兼琼的资助下,杨钊才能从剑南道来到长安,开始了他的弄权之路。
因为和杨贵妃他们并不算有多亲近,杨钊得不到杨家的支持,只能投靠李林甫,给李林甫当狗,供其使唤。
因而,这就有了贵幸无比的杨家人杨钊给右相当狗的事情。
杨銛脸色凝重,还在死撑:“此事是杨钊个人之事,与杨家无干。”
“呵呵。”李渔一声冷笑:“国舅当知,右相和太子势同水火,不死不休,有太子没右相,有右相没太子。右相为了废掉太子,处处与太子作对,这么多年下来,以太子对右相之恨,是恨不得碎右相之家,斫右相之棺,哪怕右相死了,太子也不会放过他。一旦太子登基,你说太子会不会放过杨钊?会不会放过杨氏?”
杨銛脸色大变。
李渔身子前倾,语含讥讽:“远了暂且不说,就说年后发生的‘韦坚案’,这是右相对太子下死手,想要废掉太子,杨钊也参与其中,还很卖力。”
韦坚案,就发生在年后,距今不过两个月而已,长安人谁不记忆犹新?
杨銛脸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