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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岁末,郭威率禁军再度返回东京,却并不入城,而在城外皋门村宿营。郭信跟着东京的百官再度出城迎拜,冠盖云集的文武百官们在雪地里恭劝郭威即位,郭威则以军情未定,不敢轻易犯入京师为由辞而不见。
次日雪停,郭信和兄弟郭侗受召前去中军,在临时的驿馆里见到了郭威。
郭威正在料理各种事务,将领和属官们逐一当面禀报,郭威在听取详问之后即口述成命,魏仁浦等人则在旁不时提出建议。郭信见郭威事务繁忙,遂先站在一边等待,等到如此往复了十数人,郭威才独留下魏仁浦、郑仁诲和郭氏兄弟二人。
马上要当皇帝的郭威似乎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快活,脸上那两条浓密遒长的眉毛从郭信注意到开始,便从未舒展开过。
正在此时,郭威那双平静中闪着光芒的眼睛向着郭信雄视而来,郭信遂相信郭威仍对局面握有绝对的控制力,只是一连数月少有休息的行程,让纵使精力充沛的郭威也难免在不经意处显露疲态。
郭威先是问起李太后在宫中的起居情况,并问太后是否有未与宰相们商议而发出的其他敕令。
郭侗很是谨慎地回答:“太后起居按时,平日里无事并不召见外臣。至于把守宫禁的主要是孩儿与何福进,一切官员内监等出入宫禁者皆经过将士查验,未发现有敕诏等暗中流出。”
郭威站起身来,在不大的屋子当中开始踱步,似是在活动久坐的筋骨。
郭信略作一想,便出口道:“时至今日,太后依旧很信任我家,前几日太后还想要孩儿带兵去宋州护送湘阴公回徐州就镇。”
“此事我已知之,二郎不去是对的。”
郭威带有深意的目光快速瞥了郭信一眼,随即又叹了口气:“我志安社稷,而至今日,有负先帝太后何其多也!大郎今日回去后,当告诫宫人谨加侍奉,并即日令人修葺西宫以待日后太后迁居,太后身侧近侍,亦宜悉用旧人为便。”
郭侗连忙称是。
郭威又问及东京城内境况,郭信拿出早有准备的说辞:“百姓受苛政已久,素闻阿父在魏州节用爱民,早有盼望阿父入主东京之心。及近日飞雪,坊间传言是朝代更兴之祥瑞,待阿父安抚文告发来,百姓更加推戴爱崇,目下皆翘首以盼。”
“公有仁爱之心,故而天道、人心皆来附之。”魏仁浦适时地恭维一句。
“好,好。”郭威一连说了两个好字,随后不再踱步,回到首位坐下抚弄自己的胡须。
恰在这时,外间又有部将入内禀报,称此前申州刺史马铎奉命引兵入许州,许州忠武军节度使刘信惶恐不安,昨日自缢于家中。
“如此,则又一兵患除也。今已遣郭崇在宋州,王彦超在复州,武宁、忠武两镇皆可视为定数,所虑者仅剩河东一镇。”一旁的郑仁诲道。
“禁军南北往来,又尚未封功犒赏,眼下军疲,只有先令晋州王晏、河中扈彦珂,及镇州武行德、邢州薛怀让等人细加探查河东、契丹各地军情,余者只有徐徐图之。”
郑仁诲继续道:“若起兵戈,当以守备晋、磁二州为重。如今湖南二马战事已定,陈思让尚领兵屯在郢州,不如使其将兵先往磁州守备。”
郭威称好,随即却抬起一只手,止住还想继续抒发军事看法的郑仁诲,转而面向郭信道:“如今已有多镇上奏劝我即位,魏国公亦称愿在不久之后亲身入朝,二郎如何看?”
郭威终于提及符家的事,想到青州时符彦卿的所作所为,郭信直言道:“此前在青州时,我与郑谆先后劝说魏国公出兵相助,至少要其在声势上为阿父张目。然而魏国公一再推辞拖延,既不愿同赴内乱,亦不再提及与我家结亲之事,其行事如此,依孩儿所见,不论东京是何人为主,其都会入朝示好。”
“哈哈。此一时彼一时,如魏国公这等公卿,为图己家声名不堕,多的是望风使舵,昨日不为我家助力,明日亦不会听奉太原或兖州号令,倒也无须挂怀。然两家既已有结亲之约,亦当恪守遵循。符家几代藩王,与其交好,对安定各镇之心大有益处呵。”
连郭威都在出言宽慰劝解,甚至耐心解释了,郭信也探出了郭威仍有意与符家联姻的口风,当下便抱拳道:“婚姻之事,皆由阿父做主。”
“二郎与符家长女的亲事速宜营办。符家二郎不是在京?待我入城继位大统,便令其赍回诏令,速速遣符家女来与二郎成婚。”郭威抚着长须,语气不容拒绝,显然早就做好了打算。
郭信更不多言,心里一时却谈不上多么高兴。本来期待了很久的事,因各种事情一再拖延,感情也会随之消磨殆尽,剩下的完全是所获利益的考量。
随后郭威称在太后和百官再行一次劝进之后,便将入宫即位,令郭信二人准备好母亲张氏的迁宫事宜。
兄弟二人一齐应是,随后向郭威辞别。出门之前,郭威与魏仁浦、郑仁诲二人已再度商议起禁军在河北的布局……
离开中军,郭侗因不能骑马,仍然坐车出行,兄弟二人一人一车正要辞别,郭侗突然请郭信上车同行。
此时的马车只有两轮,厢体普遍也不甚宽大,车厢仅能起遮盖作用,坐着并不舒服,更不能御寒。好在郭侗身子瘦弱,倘若是史彦超或章承化那样的两个大汉,恐怕挤着坐都费劲。
马车缓缓前进,车轮压过积雪发出簇簇声。
“二郎似不愿与符家联姻?”
郭信微微沉吟,答道:“谈不上,只是符家的做派好似把符家女当做贵重的货物,只有看到能稳妥得利时才愿意放出来,纵使已经签了约定,货在他手里,还是能反悔。咱们就是再怎样有钱、再怎样百般求他也买不到手。弟因此才不爽。”
郭侗一怔,反问道:“人与人间交往本不就是如此?就算是意哥儿,若不是生在咱家,符家人怎么会正眼瞧你?”
“兄长说的是,是我想得太天真。好在如今是魏国公要求着把货卖给我了。”
马车颠簸,郭信坐得十分不习惯,但他突然回忆起自己最初见到符家兄妹时,符金缕也是坐在车里的。他随即想到符金缕那张令人无法忘记的面容,如果那位娘子知道自己把她比作买来卖去的货物,脸上会呈现出怎样的表情?
“意哥儿应该知足。女要外娶,在家中才做得了主。”郭侗犹疑着说出这句话。
郭信瞧着郭侗的脸色,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嫂王氏是不是在家里把自己兄弟欺负得太狠了?
郭信这时想起郭威出征前,昝居润所讲的那个曹植曹丕的故事,忍不住道:“不过倘若所有的感情都以利益衡量,无利则无情,有利则有情,争利则互为仇雠,人活着不也太辛苦,太没意思了?”
“话虽如此,古往今来,除了僧道之流,又有几人能超脱于俗世的欲念?同僚旧友反目、乃至父子兄弟相仇者,史册之上何其多哉?”
“兄长前不久还给我说过,阿父就像是戒除了贪、嗔、痴的圣者。”
郭侗愕然,郭信也觉得话不投机,遂道:“在车上待着实在逼仄难受,我还是出去骑马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