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住得几日,便也知晓了一些全义寨之事。
寨中之人原本不过是这附近的农家、猎户,或是作坊之家。
如今乱世逼征、难以为生,更有甚者枉入牢狱、或失去了亲人、孩子,不堪官祸,便齐集到这伏龙山,建了这样一个全义寨。
“你们在此建寨耕种,官府不来管束吗?”宁葭道。
“官府自然看不得有人聚集抗租、逃征免役,但这伏龙山山势险峻,他们打了几次,都大败而归,所以现在轻易不来找我们的不快了。”莫金山道。
“大当家坐镇指挥,想是胸有丘壑、宏才大略之人了。”宁葭道。
“小棠姑娘真会说笑,我莫某人原本只是个打柴为生的樵夫,不过空有一腔热血、几下粗浅功夫罢了,什么丘壑、大略,那可不敢当。”莫金山笑道。
“能数次退敌而保得伏龙山安危,怎会是等闲之辈,大当家您太过谦了。”宁葭道。
“要说到这个,却不是莫某人的功劳。”莫金山道。
“不是大当家?那是谁?”宁葭奇道。
“呵呵,此人并不愿我等提及他,小棠姑娘就不必追问了。”莫金山道。
宁葭闻言,不便再问。
六顺每日在寨中跟各人比划拳脚,乐不思蜀。
这些人原本并不会什么武艺,来至寨中后,方由莫金山、梁毅等教导修习,每日里耕种之余,勤加练习。
桃叶则帮着浆洗、烧煮,亦是自得其乐。
宁葭会得一手好针线,自然就揽了这样的事。
三人在全义寨中,倒真如在自家一般。
所不同的是,少了许多烦恼、倒多了许多欢欣。
寨中隔个三五日、总有人送了许多大米、菜蔬来,偶尔还有些肉什么的,倒也还富余。
只是关于是谁送的这些,莫金山等却从不提及,宁葭也不便多问。
这日,寨中人皆聚集至山中空地,莫金山立于前面,道:“营中之事已有消息传来,巳时三刻营中换岗,就趁此时,把孩子们接出来。”
“这是要做什么?”宁葭向梁毅问道。
“朝廷征了几十个十几岁的孩子,训练完毕便要送去原来的除夜国戍边,得趁这之前,把孩子们带回全义寨来。”梁毅道。
“孩子?”宁葭道,想起那日在望云镇所见景象,心下自明,便向梁毅道,“让我也去吧。”
“也好,寨中人手正不足,或许你的匕首能帮上忙呢。”梁毅道。
“我们已按先生所言做好安排,你们按计划行事即可。”莫金山道。
“先生?是谁?”宁葭奇道。
“是我们真正的头儿。”梁毅道。
“又是那个人吗?”宁葭道。
“小棠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梁毅点头笑道。
“他既是头儿,为何不在寨中?”宁葭奇道。
“他道要找寻一件东西。”梁毅道。
“什么东西?”宁葭道。
“我等亦不知,也或者是一个人什么的。”梁毅道。
宁葭心中自是疑猜,却亦毫无头绪。
次日,宁葭便随梁毅并寨中遣出之人一并下山。
一行人皆作普通百姓装扮,分散向离凰县军营摸去。
到得军营之外,巳时已过,三刻未至,便在远处等候。
营中训练的三十八个孩子早已得了信息,面上仍如往常一般聚在场地上操练,今日练得尤其卖力。
“这些猴崽子,终于学乖了。”带领他们操练的督头郑钧道。
三刻至时,督头自去午饭,门外的卫兵便撤去,接替的卫兵尚未到来。
本是要待接替之人到来,卫兵方可离去。
但这是县城内,平静无事,是以并无如此严格。
而里面操练的孩子们一看督头走了,门口的卫兵亦撤去了,便互相递了眼色,整理好队伍,一齐向门外冲去。
待他们都跑出门去,一个兵士大声嚷嚷起来:“喂!你们去哪儿?快给我站住!”
听到嚷嚷声,督头郑钧冲到门口,望着已经跑远的孩子们,骂道:“他娘的!敢跟我玩儿这手!快给我追!”
当下便调集兵马,追了出去。
孩子们跑出一段,按预先安排好的分作三队,分别向三个方向跑走了。
而全义寨的人一队由梁毅带领、一队由三当家朱旭带领、另一队则由宁葭带领,分别在三处接应。
“给我分头追!”
郑钧大喊道,自领了一队向东追出,另外两队则各向西、南追出。
宁葭同全义寨的人领着孩子们跑至城门,守卫兵士上前阻拦,宁葭一把匕首挥舞开来,那些兵士纷纷闪避开来,无人敢挡。
“快、快去禀告县令大人!”守卫头领喊道。
宁葭等跑出城门来,取路向伏龙山方向跑去。
郑钧带领的官兵追至林中,忽然马失前蹄,人仰马翻。
地上不知何时已被人刨了一个大坑,郑钧连人带马摔入坑内。
宁葭等顺利逃得,回到了伏龙山下,梁毅、朱旭所领之人亦都到了。
“小棠姑娘,干得不错。”梁毅笑道。
“多谢指教。”宁葭道。
一群孩子到了全义寨,莫金山道:“待风声过后,便各自回家也罢,投亲靠友也罢,我莫某人绝不难为你们。”
“大当家的,我们都愿意留下来。”孩子们却道,“就算回去,还是会被抓去营里的。”
“也罢,就先留下吧,以后再说。”莫金山道。
晚间,宁葭来至莫金山屋中,将自宫中逃出所携带之金银首饰交予他,道:“如今寨中添了这许多人口,这些先贴补着用吧,日后再想更好的办法。”
莫金山望着这些贵重之物,不免疑道:“小棠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家父原是布匹商人,被贼人所害,我独自流落街头,这些都是从前之物,略表心意罢了。”宁葭道。
“原来如此。”莫金山点头道,“那莫某就替寨中诸人多谢姑娘仗义相助了。”
“大当家的,这些你自拿去安排,不过,别说是我的。”宁葭道,“我不想多出事端。”
“好吧,既然小棠姑娘执意如此,莫某必当信守诺言。”莫金山道。
黄昏时分,离凰县邻县凤引县,一处皮货店来了一位客人。
破旧的斗笠遮去了他的大半个脸,下颌周围胡渣黢黑,瘦削的下巴让人感到他整个脸似乎都苍白无力。
他腰间配着一把半旧的剑,剑鞘已污损多处,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他的一双手骨节突出,纤长却有力。
“掌柜的,看货。”他将一张虎皮放在了柜台之上,沉声道。
“来了。”店主走出来,一看柜台上这张近乎完整的虎皮,不觉心中暗喜。
店中寥寥的几位客人忙着看店中货物,一边口中不免闲谈些杂事。
“秋老板,你这东西怎么又涨价了?前天不是刚涨过吗?”一人道。
“季老爷,如今这店租都是一天一个价,我也是没办法呀。”秋老板道。
“可不是嘛,昨儿个光猪肉一天就涨了三次价,真是没法说了。”旁边一人摇头叹道。
“如今这世道,唉……”又一人叹道。
“你这张虎皮沾了这么多血迹,很难清洗啊。”秋老板向斗笠之人道,“最多给你二两银子,怎么样?”
“五两,不要就罢了,我再去别家。”斗笠之人只道。
“我这说的可都是实价,你去到哪儿都一样啊,”秋老板又道,“这样吧,我再给你加一两。”
斗笠之人也不接话,拿起柜上虎皮就往外走。
“季老爷,你可听说离凰县抓三公主的事?”一人道。
闻听此言,斗笠之人忽然顿住了脚步。
“你这人,咋是个急脾气呢,再给你加五百钱,不能再高了。”秋老板走出柜台向他道。
“三公主不是早就死了吗?”季老爷道。
“那都是些传言,谁知道呢。”方才那人又道。
“那抓到了吗?”季老爷道。
“好像没有,听说她那一把匕首相当厉害,一般人近不得身呢。”那人道。
“再厉害有什么用,到底是个弱女子,何况,那人还没挪出空闲来呢,谁要是撞在他手上,那还能活得了?”季老爷道。
“嘘,”那人忙噤声道,“可不能胡说,小心着点儿。”
“罢了、罢了。”季老爷道,“你看这件皮袄怎么样?”
“不错,就是小了点,再大些就好了。”
秋老板见斗笠之人一声不吭,又道:“你到底卖不卖?给你四两,可行?”
斗笠之人便将虎皮扔到他怀中。
“好勒。”秋老板收了虎皮,掏出四两银子递与他,他接过银钱,出门直奔城门外而去。
宁葭与桃叶、六顺在全义寨安心住了下来,日子倒也安乐。
这日莫金山处收到消息,道县令祝容五日后要在刑台将关押在狱中的抗租之人施以剜肉之刑。
县中各处已遍贴告示,知会百姓们前去观礼。
“这个恶县令越发变本加厉了,连这样的刑法也使得出来。”莫金山愤愤道。
“我们该怎么办?”梁毅道。
“这不是小事,得先问问先生才好。”莫金山道。
于是便遣人下山前去问询。
两日后的夜间,离凰县东南粮仓失火。
火势盛大,又兼风急助火,县令祝容紧急调派各处兵力全力救火。
待大火扑灭,却得知牢狱被劫。
关押在牢中的近百名囚犯逃出了狱门。
“岂有此理!”祝容怒道,“赶快给我追!”
宁葭与莫金山、朱旭并寨中其他一百来个人带着三十多个逃狱之人向城东逃走。
这些人多是因不满征兵、赋税、酷刑而被投入牢狱之人。
乱世滥用重典,这些人无不带伤在身,有的甚至伤重难行,与上次营中孩子们的情状有些不同。
因要搀扶伤重之人,宁葭等人的行速被拖慢了下来。
马车皆在城外等候,要先出了城门方好。
然而刚至城门处,官兵已追至。
后来的追兵与城门处的官兵前后夹击,宁葭一把匕首虽然凶猛,亦感吃力。
宁葭向莫金山大声道:“我先对付守门的人,你们把城门打开,先冲出去。”
数道寒光闪过,城门处的守卫惨呼连连,滚倒在地。
莫金山与另一个人上前打开城门,带着众人往外冲出。
但几个架着伤重之人的就落了后。
官兵们手执长枪、长剑刺将上来,宁葭连忙挥动匕首抵御。
枪剑断去,兵士们有些瑟缩,一人骑在马上大声喊道:“给我抓住她,赏银五十两!”
于是兵士们又不顾死活地扑了上来。
宁葭并不愿多伤无辜,此时处处受制,力不从心。
两杆长枪从她背后刺来,直逼她后心。
前面十几把枪、剑亦同时刺来,宁葭只得先顾眼前,向莫金山等人大声道:“你们快走!”
“迟姑娘,危险!”莫金山惊叫道。
却见两杆刺向宁葭后心的长枪同时断去,一人跃落地面,与宁葭背对而立。
破旧的斗笠、半旧的剑、污损的剑鞘,满是胡渣的脸。
他长剑舞开,将近处的几个兵士逼开,对宁葭道:“自己小心。”
说罢,上前一手夹起两个伤重之人,向城外奔出。
若有人来挡时,右手长剑舞开,逼退来人。
到得城外将腋下之人交予寨中之人,回来又夹起另一个伤重之人,一般送至城外马车近旁。
趁着这个功夫,寨中人已都撤出城来。
宁葭且战且退,顿觉轻松了许多。
突见一匹马跑至近前,斗笠之人弯腰伸手将宁葭拉上了马,长剑逼退涌来的兵士,催开马蹄,向城外奔去。
待他的马踏出城门,莫金山与朱旭一左一右分别点燃了堆于城门处的柴火,一道火墙突然窜起,将追来的官兵挡在了城门之内。
宁葭等一行人得以顺利脱逃,向伏龙山回转。
行得一段,忽觉马速渐渐慢了下来,离寨中人的距离越来越长了。
宁葭尚未及开口问询,那人忽然侧开马头,向一侧野地奔去。
“你是谁?”宁葭惊道。
“迟姑娘!”莫金山惊叫道。
“宁葭,是我。”马上斗笠之人小声道。
方才城中紧张之时,未及细听,此时这个声音就在耳边,宁葭是听得真真切切的,忽觉整个世界都已消失不见,只余下了这个声音,还有、身后这个人身上传来的阵阵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
泪水突然涌了出来。
斗笠之人忽感到宁葭的身体在微微颤动,紧了紧揽着她的手,催动马蹄向前疾驰而去。
莫金山忙领了几个人徒步追了过来,但马行何速,又兼夜色深浓,很快就看不见宁葭与斗笠之人的身影了。
这匹马向前跑出好一段路,又弯过几处山弯方才在一处山坡下停下。
宁葭一声不语,任这马还有这人带着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马蹄停稳后,斗笠之人先下得马来,伸手去拉宁葭。
宁葭望了望他,却自己翻身下了马背,道:“多谢义士相助。”
斗笠之人揭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清癯瘦削的脸,迎着月光可见他眼中闪烁着莹莹的泪光,哑声道:“我一直都在找你,终于让我找到了。”
“义士只怕是错认了人了,我并不认得你。”宁葭道。
“这里没有别人,你不必害怕,”斗笠之人道,“我已经来了,以后,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好好保护你的。”
说至此处,望着宁葭一张布满疤痕的脸,仿佛还有些泪痕,他脸上现出痛楚之色来,哑声道:“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说着,抬起干癯的右手,向宁葭的脸缓缓伸了过去。
宁葭突然背过身去:“我已说过,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斗笠之人奇道,“宁葭,你好好看看,看看清楚!虽然我是变了很多,你再仔细看看,你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见宁葭背对着自己,只是沉默不语,他又转到宁葭身前,急切地道:“我是迟凛啊!你好好看看!你不可能不认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