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此时,廊道不远处,一阵放肆的嬉笑之声冲破雨幕,亦盖过了这边的议论之声,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喧嚷而来,引得这边厢玄堂阁众人不觉瞩目。
原来所来这班正是到院厨用莫食的青阳阁院生们。
为首的丘石重华正自鸣得意地以仙灵为阵擎着一块盈盈翠绿的宝物在人群中卖弄法术。
不时出些惊险的奇招,引得身旁一众拥趸惊呼不已,山呼称赞。
而那被仙灵悬于半空的宝物,不正是玄堂阁丢失的浮沉璧!
见得浮沉璧失而复得,瞻远自是不敢怠慢,连忙几步上前,手底一道仙灵冲破丘石重华的法阵,直接将那浮沉璧收回掌心。
这边锦辰见得此状,亦是松了一口气,迅即从那刁蛮的院生手中夺回了璞玉的荷包,一把拽着还哭个没完的璞玉也跟了上去。
“丘石重华,这到底怎么回事?!玄堂阁的浮沉璧怎么会在你手里?你什么时候偷去的?”
瞻远先发诘问,面上已露微怒。
“什么偷不偷的,瞻远师兄说得也太难听了。我不过是看这宝贝被你们玄堂随处乱丢,想来玄堂的人也看不明白这宝贝的精妙,给你们也是浪费,不如给我们青阳的兄弟们看个新鲜。”
丘石重华自是傲慢无礼,连瞻远师兄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出口即是带着刺的。
“你胡说,我们分明将它放在仙师桌案之上,看管得好好的。你就是私闯我玄堂书斋偷了去的!”
那刁蛮院生也自是知道自己冤枉了璞玉,但为免自己担责,自然又开始咬定了丘石。
“你放屁!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东西,也敢这般跟我说话!
一块破璧子,有什么稀罕,我家仙尊什么没有,你就是孝敬我,我都不稀罕!
区区一帮没见过世面的野妖,真是我族之耻,还整日里穿着青衿假模假式的听习,就凭你们那点修为,你们听得懂吗?你们也配!”
丘石重华由来便极瞧不上玄堂和总章的人,因而借着机会越说越过分,憋足了劲儿要引得两厢大干一仗,分出个高下。
“你什么意思,你们青阳的神气什么,除了狐帝殿下,你们再如何左不过就是个仙家灵宠,出身又比我们高到哪儿了!
论修为,还不一定比我们强呢,不服就来比试比试!”
这班玄堂院生也不是吃素的,哪里忍得了他这般羞辱,登时就有不服气的在人群里冒出来喊话。
不提狐帝还好,她可是整个青阳,丘石唯一最不忿的。
这话好似一柄直棍,狠狠杵在了丘石重华的心窝子上,他面上挂不住,登时火冒三丈,发了疯似的叫嚣起来。
两阁院生在这狭窄的廊道之中瞬间砸开了锅,谁也不服谁,相互叫嚣着,说话间就要开战。
“都给我安静!”
瞻远师兄一声怒喝,沉混巨响,声音直接穿过人群,震得廊柱直颤。
众人振聋发聩,更从未见过脾性谦和的瞻远师兄竟会这般动怒,自然不敢再肆意叫嚣。
一时间,廊道内外除了潇潇雨声,再无一丝杂响。
“院厨之中喧哗争吵,成何体统!”
瞻远立目瞪着,左右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每个人的面上都必灼得那人怯怯地沉下头。
有意令这死寂多停留几分,顿了顿,才又肃怒着斥责两厢众院生:
“丘石重华,不论你是否欲将这浮沉璧据为己有,但院规早明,教演仙物需专人严加看管,不可私携出斋。”
瞻远又转身看了一眼玄堂阁那个刁蛮的院生,对着二人厉声道:
“今日之事,你二人皆有重责,各自回书斋里给我抄十遍院规,必须字字亲笔,不可假手于人。抄不完不准踏出书斋半步!”
瞻远师兄不比顾辙师兄那般严厉,绝少罚责院生,但这次,看来他是真的被这班院生之举气坏了。
二人听得,虽还有些不服,却也被这气势吓得不敢做声,只得老老实实领了罚。
特别是丘石重华,虽跋扈桀骜,本还想争辩几句,但这里毕竟是明堂,师兄在上,他也不过是个小小院生。
没有主家仙上护着,若再做造次怕是也要吃亏,因而也只好不情愿地收敛些,不敢再贸然顶撞瞻远。
紧接着,瞻远师兄又冲这两阁院生高声训话:
“你们可知,即便是天族之人,想要入明堂都是千难万难之事,你们却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就跻身于此,是多大的恩泽和幸运。
可你们这班妖族院生,枉占着这般优待,却不思苦修精进增益修为,整天只知道同族倾轧,相生斗怨,难道当真愿意被人骂作乌合之众,当真是朽木不可雕!
明堂院生,最忌同窗相弃,今后如若再被我发现你们这些人互相寻衅挑斗,必定全部以院规论处,绝不姑息!”
两厢众生,听得这般痛骂,自然不敢作声,刚刚的那般冲涌的愣劲儿全被泼了个透心凉,个个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视人。
“好了,你们青阳的,没吃饭的赶紧进去吃饭,吃完的都给我回斋房去温书、休息!”
瞻远师兄见着这般院生也被骂得老实了,便不再苛责,只平息矛盾便是。
那些个青阳的院生一看没被责罚,当然如释重负,个个灰溜溜地极速退出廊道。
这般尴尬情景,谁还吃得下饭食,倒不如等到瞻远他们撤了再回来补上便是。
不消片刻,廊下就只剩玄堂阁的一众院生,没有瞻远师兄施令,谁也不敢贸然遁走,只得乖乖杵在一边,等着训话。
“玄堂的,也都散了吧,回去给我好好反省,切不可再与其他阁的院生生事!”
瞻远看了看周身的一众玄堂院生,终还是觉得自己手底的这班人与青阳的人相较而言,还算老实些,便更不愿横生枝节,草草叮嘱几句了事算了。
瞻远师兄就是好说话,众人亦是长舒一口气,纷纷放松了精神,准备散去。
“等等!”
锦辰见瞻远师兄对璞玉之事竟然只字未提,心中自是难平,立即出言,拦住瞻远师兄和一众院生的去路。
“还有何事?”
瞻远师兄以为锦辰又要生事,本已落下的心即刻又提了起来,更多出几分提防,表露在面上却似一丝冰冷的敌意。
“师兄,你们所有人,还欠璞玉一个道歉!”
锦辰眼神分外坚定,对着众人,字字清楚,郑重。
“此事确是错怪璞玉了,但璞玉或也该反省一下,为何一班众人,偏偏只有他最易惹人生疑,日后也应好生自省笃行才是。”
瞻远师兄寥寥一句,颠倒黑白,不仅没有半点要道歉的意思,更还把错又扣回璞玉头上,登时气炸了锦辰!
“锦辰,算了吧,东西找到了就好,咱们回去就是了。”
璞玉看出锦辰眼圈微红,更一直握在自己腕子上的手不觉攥得更紧。
璞玉自是万不想他再为自己出头受辱,一味拉着他后退,只想尽快息事宁人。
可锦辰哪是这般肯忍气吞声的,必得帮他讨回这公道,不然以后似今日这般的欺辱只会如影随行,次次更甚,绝不会消失!
“师兄,璞玉有什么错,他没做过那些偷偷摸摸之事,却平白被人泼上脏水,他错在何处?!
说到底,不过是你们希望他有错,因为针对一人总比解决一事要容易得多,而你们,根本没有解决一事的能力和担当!
他没错,有错的是你们,因为只有假装是他的错,你们才能继续站在道德的高阶之上,没有一丝愧疚地伤害他。
今日,你们可以不说出这句道歉,而且就算是说了,他也并非就必得接受。
但是,如若他日,你们再想要伸手无端指责谁的时候,请你们先扪心自问:你们凭什么?!”
锦辰字字如钉,落地铿锵而决绝,目光更如锋刃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话音还在廊道上回荡,锦辰已头也不回地拉着璞玉转身走入滂沱雨幕之中,将那帮被这一席话震得还有些恍惚的一众院生连同瞻远,一并丢在身后。
廊外的雨依旧氤氲着万千气象,却也冲刷得山石亭台、天地万物,处处分外光洁闪亮,独留着廊道之中一团浑浊闷热。
那些人是如何乘兴而来,扫兴而散的不得而知。
但锦辰和璞玉两人确是在雨水之中淋了个畅快,直到尽兴,才跑到一处高亭之上躲起雨来。
最是璞玉,被牵着一臂跟在锦辰身后,两人踏过积满雨水的石径上,脚下溅起朵朵清澈水花。
周身落下的不是雨,是丝丝缕缕的甘醇烈酒,淋得人不觉醉眼朦胧,不敢相信这般皆是真的。
虽一路无言,他却痴痴地望着身前锦辰恣意洒脱的背影,越发觉得伟岸而坚实。
从未体会过的感动、温暖和安宁一股脑儿地守护着他羸弱的小小身躯四周,暖得他又止不住地泪涌潺潺,却因泪雨交融而浑然不觉。
这暖意瞬间流淌进他全身,溶入血液,注满灵魂,好像从小到大所有受过的屈辱、构陷、霸凌,伤痛,全都被这大雨冲干洗净。
从今以后的璞玉再不是那个没人要的任人欺辱的小野妖,而是一个长出脊梁的,可以堂堂正正地挺起胸膛的、更有人在意的存在了。